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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樓

日期:2024-07-09 作者:佚名

水月樓

作者:石硯

王爺喜歡兩樣東西:水月兒的小腳兒,麻老七的炒勺兒。

再過幾天就是端午,拂過什刹海的風又多了幾分暖意。水鳥懶洋洋地曬著翅子,任憑嫩綠的垂柳枝兒在眼前悠來蕩去。依往年光景,龍舟這會兒就該下湖了。

后生小夥兒脫得只剩一件短褂,黑油油的大辮溜子盤在頭頂,隨著震天的鼓點“呼啦呼啦”練扳槳。賽龍舟嘛,一來玩個豪興,二者博個彩頭。咱街坊爺們,怵過誰呀!

可是今年不成,海子邊上王府里發過話,眼下“八胡亂中華”,大隊洋兵紛紛開進東交民巷。老佛爺欽點軍機大臣趙舒翹宣撫義和團扶清滅洋,義民正預備和妖兵妖將干仗呢!京畿不太平,今年的花燈龍舟,一律嚴禁!

老少爺們吃這一驚,非同小可。趕緊互相打聽,原來王爺用十二命盤算過紫微斗數。您猜怎麽著?嘿!光緒二十六年,歲在庚子,正應著煞星沖龍,朝廷大凶!1900年農曆四月底,京城里三樣東西脫了貨:艾葉、菖蒲,還有雄黃酒。

王爺回府,踱進東跨院書房,手捋山羊胡須干咳兩聲。院兒里隨侍的管家和小厮象約齊了似的,立刻躬身后退,一眨眼功夫都不見了人影。

“叮叮當當”玉佩的響動由遠而近,王爺用手掌支楞著耳朵聽了一會,昏花的雙眼陡然放出光來。他笑咪咪落坐太師椅,瞅著水月兒托一盞茉莉花茶,搖搖擺擺跨進門檻兒。

“貝勒爺吉祥。”水月兒低眉順眼,彎腰,屈膝,道過萬福。王爺“嗯”了一聲,招手讓她過來,差點碰翻了那盞茶水。水月兒急忙將蓋碗放在書桌上,強作笑臉被王爺擁進懷里。

王爺摟著水月兒,張開黑洞洞的嘴巴先親了一口。這姑娘不過十八、九的年紀,原是口外的鄉下丫頭,打小逃荒要飯來到京城,被歹人拐到妓院給賣了。老鸨手狠,硬生生把這丫頭的腳裹得又小又尖,握在手里剛好滿把攥。可巧王爺饞的就是這個,嫖過一次便割舍不下,非花銀子替她贖身,預備再收一房。福晉老太太以往都眼開眼閉,這回真的急了,顫巍巍跑上王爺書房,冷笑一聲道了萬福:“貝勒爺大喜!明兒宗人府得了信兒,奏過太后老佛爺知道,保準還有厚賞。”

王爺聽著瘆得慌,忙問此話怎講。福晉老太太雙眼一瞪:“先賞您綠頭巾換下紅頂子,再賞咱們王府一塊大匾——八大胡同快活林!”王爺一嚇,這才改了主意,把水月兒收作上房奴婢,每日里就這麽明來暗去。

王爺坐在太師椅上,左手拿著水月兒的一雙繡花鞋,右手拼命揉捏她的小腳,還不時放在鼻子下面聞,含進嘴里咬,直把水月兒折磨得呻吟求饒,汗水淋漓。

王爺終於興奮起來,精氣神兒舒坦了許多。這才輕咳一聲:“人呢?”

如同變戲法一般,剛剛連個鬼影也沒有的東跨院,不知從哪條地縫里應聲冒出個人來。上房管家雙手垂肩,低頭站在窗外台階下回了聲:“喳!”

“去問問廚子,爲老佛爺端午宴備辦的貢品,妥當了沒有。”

“喳!”

膳房在王府的西偏院,整日價爐火熊熊,煙霧缭繞。案板上堆著鹿脯、駝峰、鮑魚、山龜、時令果蔬,竈上一順排十幾個爐眼兒,炖的炖,熬的熬,楞沒閑著的。東山牆砌有烤爐,爐鈎上挂著油汪汪的乳豬,果木香混和著烤肉味,熏得人垂涎三尺。王府的規矩,王爺中、晚兩頓,必定是四冷四熱四大菜。夏天上湯羹,冬日架火鍋。早茶晚酒,午后還得進點心,一甜一鹹,花色每天一換。侍候王爺的廚子分爐、案、碟、點,常年得四、五個人聽差,粗活雜役還有十來位。然而,但凡王爺提到廚子,這廚子就專指一人:麻老七。

“麻老七”是混號,這位本來也沒個正名兒。只是臉上有幾顆淺麻子,大概其行七來著,四十出頭的年紀。瞧這稱呼,比穿慣的鞋還跟腳,嚴絲合縫,想脫還脫不掉呐!

聽麻老七的口音,好像是京東人。這爺們不知在哪學的廚藝,手段確實了得。

這麽說吧,自打麻老七進府當差,王爺便特喜歡擺酒請客。客人們都是吃慣山珍海味的主兒,可是靈得很,甭管是誰,只要擾了上頓,就非得眼巴巴盼著下頓不可。三指寬的大紅貼子遞過去,立刻“車粼粼、馬蕭蕭”。傍晚酉時開筵,諸位王公大臣下午申時就坐在廳上咽唾沫了。昨晚推杯換盞,隔宿一道站班。金銮殿上,互相也有個照應不是?

接下來,王爺尋思得討老佛爺給個照應了。個把月前,聽說各國公使要求慈禧歸政光緒,老佛爺哪里受得了這個!正巧義和團從山東北上,設壇練拳,滅洋和尚殺教民,燒洋廟、扒鐵路。王爺摸準了太后的心思,老佛爺說要召宣義民入京保國,王爺便聯絡義和團大頭領進宮朝拜;老佛爺要和洋人開戰,王爺就說爲了江山社稷,戰事非開不可。退朝以后,連總管太監李蓮英,也客客氣氣上來招呼,這分明是在老佛爺跟前落下好來了。可王爺心里透亮,這“落好”和“受寵”還差著老鼻子呐。要真正入了老佛爺的眼,還得在聲色犬馬上做足文章。

於是,王爺吩咐下去:端午那天,老佛爺定然設宴頤和園,喝酒聽戲。叫廚房里精制酒宴貢品,銀兩不怕其費,功夫不厭其煩,勢必做成曠世佳馔,讓老佛爺稱心快意!

這件差事,可實實在在讓麻老七犯了難!

老佛爺用膳,那可是天大的譜兒啊。每餐的菜式,數過來得有一百多種。人間的好吃食兒,除去天上飛的龍鳳、地下跑的麒麟,估摸著都該嘗遍了。麻老七苦思冥想,越往珍禽異獸上面琢磨,越覺得心里沒底兒。

當天下晚,麻老七把王爺吃剩的菜歸歸齊,回鍋燴的燴、炖的炖,雞鴨魚肉當院擺了一桌。又從柴房旮旯里抱出一壇甕底春,打發雜役麻利兒地從南池子請來幾位內侍公公,胡天海地喝了半宿。從這幾片兒白淨光滑的嘴唇后面,麻老七打聽出來,老佛爺和尋常上了年紀的婦道人家一樣,近來好這麽一口甜點心和鮮果子。昨兒午膳有一碗銀芽雞蓉,這道菜得用繡花針把豆芽豎著掏空,將雞肉剁成餡兒填進去,再下油鍋煸炒。老佛爺嘗了兩口,看樣子聖意挺高興的。還有就是拿羊里脊肉加白糖、甜面醬滑炒的它似蜜,堆在盤兒里跟杏脯似的,老佛爺也愛吃。

送走幾位搖搖晃晃的太監,麻老七蹲在廊檐下抽了足足十來鍋旱煙。臨了,把煙鍋在鞋底上磕巴磕巴,站起身來自言自語道:“事到如今,豁出去吧,煉冰爐!”

第二天一早,麻老七讓外院管事的陪著,去賬房領出來五封鷹洋,騎上牲口直奔通州水碼頭。正巧,幾船蘇州洞庭山枇杷才靠岸,還沒來得及進棧房。更甭問,整座京城還沒上市呢。麻老七二話不說,丟下定銀,指著幾艙枇杷吩咐棧房掌櫃:“這幾船枇杷,麻煩您萬里挑百,百里挑一,個大、水靈、蜜甜的,送什刹海貝勒府去。”

離了通州沒幾里,遠遠看見路旁村口聚著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人圈里站著幾個義和團師兄,一色兒的紅頭巾、紅裹腿、紅護腕,手持大刀,正在念咒作法。麻老七聽說這些好漢都有天神護身,打起仗來刀槍不入,心里癢癢的也想看個究竟。於是和同來的管事挽住缰繩,坐在牲口上仔細觀望。

只見人圈兒里端坐一位胖和尚,帶著紅斗笠,穿一襲紅袈裟,面對壇前的清水香案,雙目微閉,嘴里念念有詞。胖和尚身后,站著四個童子,個個頭頂梳著雙丫兒,倆手合十跟著胖和尚念咒,念的是:“八戒悟空,不準透風,鐵眉鐵眼鐵肩胸!太公在此!”念了不大一會兒,胖和尚渾身猛地一顫,緊接著晃晃悠悠站了起來。他閉目揮拳,手舞足蹈,口中哼哼唧唧不知說些什麽。忽然,原先站在四童子外圈的義和團,齊刷刷跪成一排,朝神壇磕了仨頭,也是顫巍巍渾身一震,蹦蹦跳跳舞弄起來。

要說神通最大的,還得數那位胖和尚。你看他抓起一塊青皮石,楞拿自己的光腦袋往上碰。“嘩啦”一聲響兒,肉頭沒事,石頭碎了。另外那幾位師兄,你使刀尖刺我,我掄刀刃砍你,都跟鬧著玩兒似的,嘛事兒沒有,把衆人看得目瞪口呆。

下了會兒神,四童子在香案上燒了一道神符,又比劃一陣。只見胖和尚連同那幾位師兄弟,好像三九天被人兜頭澆了盆冰水,打個嚏噴,激靈一下清醒過來。

還癡愣著眼睛,似乎對剛才的一切渾然不知。當時就有一幫泥腚孩子,死乞白賴纏上胖和尚,也要入夥學法術。胖和尚開口道:“你們這些光腚孩子,要不是義和團今兒在這起了壇,早晚得讓洋和尚撈去給生吃了。”他環顧一圈又說,“前兒,太后老佛爺召義和團大頭領入宮,問大頭領想封什麽官兒。俺們大頭領說了,什麽官兒也不要,只要一龍二虎三百羊的腦袋。鄉親們,老毛子是咱們清國的禍害,二毛子更是他媽爲虎作伥的東西!咱們起下神來,自有金法護身,一起殺奔東交民巷,操他老毛子的八輩兒祖宗啊!”喊著話,胖和尚用刀尖在地上畫個圈兒,圈兒里又畫個十字道,再使刀把往十字道上狠命一咂。就見“噌”地竄起一團火苗,差點燒著旗幡。

麻老七在旁邊不由暗自稱奇。半晌回過神來,看看天光已午,這才和管事急急忙忙望回趕。

去馬廄里交還了牲口,麻老七來到西偏院,打井水抹抹滿臉塵灰,就著黃醬啃了幾口冷馍,“呼隆通”把自個兒關進了北屋。

整整三天三夜,麻老七沒邁出北屋一步。他先從磁壇里倒出一盆綠豆,用冬天收儲的純淨雪水泡上。這豆兒出奇地綠,而且圓潤可愛,一顆顆賽似翠珠。天南地北,只有嫩江邊上一塊巴掌大的熟土出這種寶貝,一年收不了百十來斤。這壇稀罕物兒,是關外威遠將軍專門送來孝敬王爺的。

把綠豆泡去了皮兒,用烏梅汁文火煨成細沙。再使蜜酒浸透,晾干,如此反複多次。這邊正晾著豆沙,誰知北屋后窗大敞著,不留神讓只家雀兒飛進來啄了一口。麻老七跺著腳攆,家雀兒楞不怕人,繞著窗台就是不飛遠,麻老七只好關窗。不料只聽“噗”的一聲,推窗瞅了瞅,原來這只家雀兒得了味,還想往屋里鬧騰,結果一頭撞死在窗戶棂子上。

“唉,雖說你也是一條命,可惜沒這個福分啊。”麻老七輕輕歎口氣。

當晚,通州水碼頭貨棧把枇杷送府上來了。人家照著吩咐,邀集所有夥計,折騰大半天,終於挑出一小簍枇杷,統共也就十斤之譜。這一小簍枇杷,真讓人歎爲觀止:個個都有春桃那麽大,黃澄澄顔色,鮮靈得一掐一泡蜜汁兒。滿滿一屋子清香,連房門也擋不住,“滋滋”擠著門縫兒往外鑽。

麻老七小心翼翼,將一簍枇杷揭了皮,掏出核子,填上綠豆沙。這道工序完成之后,立刻約齊一隊王府家丁,直奔玉泉山而去。

攀上半山腰,有一處向陽的坳子,石縫里結著幾顆西瓜,半大不小正灌著漿。

旁邊不遠,有一頂茅草窩棚,里面坐一位白胡子老漢。麻老七搶前一步打個千兒:“太爺爺,七兒給您老請安了”

太爺爺上下打量麻老七一眼:“七兒啊,想煉冰爐?”

“不敢,七兒只是賭賭運氣。”

“混賬東西!太爺我一輩子的道行,是讓你兔崽子賭運氣的嗎?”

“太爺爺甭跟七兒一般見識,七兒知錯了。”

“嗯。就知道你個兔崽子遲早會來,太爺才守著這幾只瓜蛋子,害怕讓野物給糟蹋喽。去吧!”

“謝太爺爺!”麻老七磕了頭,跪在地下遲疑著問:“太爺爺,您看七兒今晚上能煉成不?”

“這要看神靈罩不罩你。若是三更天白娘娘打這兒過,那才算成呐。”麻老七又磕了頭,站起身掏出一柄羽翎刀來。他把每只西瓜都剜開三、四個洞,去瓤后塞入枇杷,再用瓜皮蓋嚴,塗上黃泥封口,仍留下瓜蒂讓它灌漿。辦完了事兒,麻老七蹲在溪水邊洗手,只見下遊撲啦啦一片水花,水潭里魚兒搖頭擺尾,紛紛往麻老七洗手的地方竄,倒把家丁們驚得張皇起來。

半夜,山上漸漸涼起來。家丁們抱著膀子,哆里哆嗦直打呵呵。麻老七卻在心里不停嘀咕:再冷些,越冷越好。捱到下半夜,不知從哪兒蓦地竄出一股寒氣兒,草皮兒、樹枝上“吱吱呀呀”長起一層凇挂。原本靜悄悄打盹的魚兒,齊刷刷“嗖”地沈到潭底,水沿兒上竟犬牙交錯般結了一股冰淩。再看那幾個西瓜蛋子,被露珠凝成的白霜裹了個嚴嚴實實,好似龍宮里面的水晶球一般。麻老七一頭撲進窩棚:“太爺爺,白娘娘來了,冰爐煉成了!”

沒人應聲。

再細看草鋪上,白須老者阖然長逝。

熬過了一年?要不,也許是一生一世的時間?漫長得可怕,一切都凝固成開天辟地之前的混沌形狀,萬籁俱寂。

其實,從清晨到現在,僅僅過了一天。

黃昏時分,前院大門口傳來動靜,王爺的八擡大轎在照壁前落下。麻老七這顆心,陡然“撲騰撲騰”狂跳不止。聽著王爺進了垂花門,整個王府里漸漸歸於寂靜。

一陣腳步聲迅速由遠而近,雖然輕微得幾乎被風吹地皮兒響給遮住,但麻老七仍然聽得出來,這是上房管家那雙快靴底兒的動靜。但凡上房里頭有什麽吩咐,都是這位管家給傳話。廚子侍候得主子高興,這爺們兒開口準是一亮嗓子:“七爺您呐”;要是哪天哪樣菜做得不合適,上房里有了怪罪的意思,丫挺的稱呼肯定不入耳:“嗨,麻七!”

麻老七迎到院子當中,大氣兒不敢喘,等著管家招呼。

“那、那什麽,跟我上書房回話兒去。”看看管家那副令人捉摸不定的臉色,麻老七知道,這丫兒也沒弄明白王爺的意思。

神思恍惚地跟著管家進了后院垂花門,又彎過三道門的影壁,麻老七不由一陣心驚肉跳。進王府當差,前院的下人們不準靠近垂花門一步,更甭說來到王爺的東跨院書房了。女眷和丫鬟們回避一空,四周靜得連只家雀兒也不見。管家讓麻老七在書房窗外石階下停住腳,自己低頭垂肩,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啓秉貝勒爺,廚子麻老七來回主子的話兒。”說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麻老七身不由己,兩腿一軟,“撲通!”跪在原地。

“嗯哼,”書房里頭傳出一聲咳嗽,“麻老七,貢品‘冰爐小蟠桃’,太后老佛爺賞臉用了幾顆。誰知……”王爺又是一陣咳嗽,喘勻了氣兒接著說,“誰知老佛爺聖恩浩蕩,賜下賞來。”

頓時,麻老七好似卸下千斤重擔,周身發軟,差點暈倒。他強支精神,無師自通說了一句:“謝老佛爺聖恩!謝貝勒爺恩典!”

接下來的話,簡直讓麻老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嗯,這個,老佛爺的懿旨,著你去頤和園仁壽殿,專在壽膳房里面伺候。麻老七,你還真有這一步登天的好運道啊。”

麻老七連連磕頭:“奴才謝老佛爺聖恩!謝貝勒爺賞臉!”

不經意間,麻老七瞥了書房一眼,忽然看見水月兒的身影俏然晃過。就這麽一晃,麻老七半邊身子骨酥得散了架。這娘們兒,眼如亮星,臉似滿月,肉奶奶的胸脯兒,胖乎乎的腚蛋子,讓從沒挨過女人的麻老七想入非非。

記不清怎麽退出來的,麻老七神神叨叨地亂晃悠,進了西偏院就往屋里炕上躺。管家熱熱乎乎一直送到炕頭,關照道:“按老佛爺的懿旨,七爺您這就得去頤和園仁壽殿當差。不過呐,五月里百蟲出洞,是個毒月頭。內務府里怕犯忌諱,不叫生人進壽膳房。您眼下還在咱貝勒府上幫著忙,管事兒的公公說好了,過了這個月份,您就請好了高就吧。”

剛剛還在冰窟里遭罪,一下子被提溜上九霄云外。寒熱夾攻,大悲大喜,可憐麻老七哪受得了這個!他燒得滿臉通紅,在炕上瞎折騰,說胡話。

在膳房里當差的另外幾個廚子,因爲麻老七處處占著上風,平時不怎麽待見他。面子上和氣,骨子里恨得咬牙。幾位大爺忙妥了晚飯,讓小厮們沏上花茶末子吃著,也不問麻老七是死是活,翹腿晃腳坐在當院一陣胡侃。

“冰爐啊,我還是打小聽說來著,真格兒的從沒見過。嗨,麻七還真給煉成了!”一位年紀大點的說,“您想啊,豆沙煨出來總帶著火氣兒,滋味順著這股子火氣兒慢慢往外蒸騰。外面呐,西瓜正灌著漿,帶著天地仙氣兒,趁著寒霜朝里逼。冰火相交,陰陽互通,就是煉仙丹也不過如此啊!”

一個小厮接過話題兒:“可不是咋的。俺聽人說,太后老佛爺剛吃一顆冰爐小蟠桃,白頭發噌噌就變成黑色。再吃一顆,臉上皺紋刷地就沒了。”

“去你媽的瞎掰吧!”另一位不樂意了,“天地造化,陰陽太極,這能鬧著玩兒嗎?依我看,麻老七冰爐是煉成了,可也沖撞了神靈,遭了天譴!”

正說到天譴,當院“嗖”地起一陣怪風,吹得老少爺們兒腦瓜發麻,雞皮疙瘩直往下掉。大夥兒不由朝一塊兒湊了湊,害怕地瞅著麻老七睡的小屋。

老佛爺高高地坐在蓮花台上,就像一尊菩薩。麻老七戰戰兢兢獻上一盤貢果兒,連眼簾兒都沒敢往起掀。

“麻老七,”老佛爺的聲音遠遠飄蕩過來,“哀家有賞!”

立時,麻老七換了一身官服,懷里抱著一捧金元寶。往上謝過隆恩,就進了老家那三間破草屋。

家中田多地廣,奴仆成群。麻老七和官府老爺稱兄道弟,威風八面!然而有件事讓他納悶:出來進去的,怎麽老是三間破草房。

“拆喽!”麻老七伸手去扯屋檐下的茅草,不料一群孩子“叽叽歪歪”奔過來,嚷嚷著要爹爹抱。麻老七又犯嘀咕:自個兒啥時候娶的媳婦?哪來這麽些娃娃蛋子!一扭頭,瞧見水月兒在一邊抿嘴樂。哦,這不是我那媳婦子麽!

不知怎麽著就和媳婦上了炕,看見肉乎乎的大奶子還往外滲著奶水。再往媳婦下半身瞅,誰想云遮霧罩白花花一團,偏偏看不出什麽名堂來。這時猛然覺著漲得厲害,還沒等弄清楚咋回事,一陣要死要活的快活勁兒噴發出來。

麻老七一激靈,醒了。慢慢回過神來,才覺得身子底下濕漉漉一片。自己“呸”了一聲,不由又羞又惱:“半死不活的人,還鬧這個!”趕忙從炕席下面扯出條干淨褲衩,摸著黑換上。

第二天清晨起來,病竟然好了。

阖府上下都知道麻老七要去給太后當差,連平日不大搭理下人的師爺,見著麻老七也客氣得不行:“七爺,吃過了您哪?”

因爲盼著內務府的信兒,麻老七的心神就老往大門外邊飛,就覺得市面上一天比一天動靜大。義和團、紅燈照,沒幾天功夫擁得滿城都是。因爲王爺順著老佛爺的心思,使勁兒嚷嚷對洋人開戰,所以義和團特別敬重王爺,還在王府門前設了拳壇,壇口樹一面大旗,寫著“替天行道,奉旨義和團。”只要王爺一出門,師兄弟們個個懷抱鬼頭大刀,叉腰往兩旁一站,給王爺的官轎護衛開道。這威風勁兒,連麻老七也覺著挺光彩。

不過,也有讓麻老七犯怵的事兒。大門前面的壇口,除了練拳、下神,還被義和團用來做了刑場。信洋教的二毛子,讓師兄弟們五花大綁牽了來,大刀起處,人頭落地,石板路面上哪天都得留下幾大灘血。還有幾個官兒,因爲和大毛子有來往,也讓師兄弟們用鬼頭刀砍了。聽說這些人家全抄了個精光,女眷們也遭了殃。

這段日子,王府客人也格外多。有時候留客吃飯,上房里傳出的話兒可就與往日大爲不同。以前講究食不厭精,破費銀子在所不惜。現在,端上去的菜碗是個意思就成,越節省越好。照麻老七來看,眼下王爺不僅不缺銀子花,反而是大把大把的金銀財寶往箱籠里裝。這些過來拜府的官兒,都得先把長長的禮單遞進來。那些夠不上身份的角色,拐彎摸角也要和府里的管家、師爺套近乎,往上送銀子、遞手本。麻老七心想,這大概都是老佛爺照應的結果吧。

身份變了,麻老七閑著的時間也多起來。有時候,不由自主就往垂花門外晃悠。終於有一次,院里的妙人兒露了露臉,瞧見麻老七癡呆呆的模樣,忽然抿嘴一樂,竟和夢里的情景不差毫厘。護院的家丁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只好清清嗓子算是提個醒兒。

屈指一算,離動身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遠處槍炮聲連著響了好幾天,聽管家說那是洋兵洋將在攻城。門口的拳壇撤走了,師兄弟們增兵去打西什庫教堂。王爺幾乎不出門,來拜府的人也絕了迹。

麻老七還惦著壽膳房的事兒,托上房管家進去討個話兒。托了幾次,管家都回王爺沒空。再托,管家的口氣就不對了。

一絲不祥的感覺,在麻老七心頭彌漫開來。

終於,洋兵破了北京城,到處燒殺搶掠,街面上橫七豎八躺著義和團的師兄弟,個個身上被槍子兒打得像馬蜂窩。破城的當天,一隊洋兵洋將沖進王府,殺了十來個使刀弄棍的家丁,所有細軟古玩一搜而空,還把女眷、丫鬟攆得哭天叫娘。麻老七和廚子、雜役躲在柴房草窠子下面,一個不拉全讓薅了出來。倆洋兵把王爺的紅頂子給麻老七扣上,又讓他穿上補褂朝服。然后倆洋兵坐上洋車,用槍刺頂著麻老七的后腦勺,拿他當牲口使喚。

麻老七拖著車,跑進一條曲里拐彎的胡同,猛地把車一掀。車上倆洋兵嘻嘻哈哈沒防備,吃這一掀,摔地上半天爬不起來。麻老七瞅冷子撒丫狂奔,一眨眼就沒了人影。

麻老七連夜摸出北京城,一路討飯往南走。他打定主意,江浙是魚米之鄉,到那兒好歹有碗飯吃。所幸天熱地暖,白天走得輕快,晚上找個草窩子就能露宿。

越往南走,越覺著地面太平,告幫也容易些兒。

走了十多天,來到清江浦。麻老七有個遠房親戚,在河督衙門當差。好不容易見上面,人家一聽是京里來的,擔心和拳亂有什麽瓜葛,幫了幾個盤纏就給打發了。麻老七搭船順運河南下,過揚州,到儀征,上岸住店換江船。前面是揚子江口黃天蕩,打那往東,奔蘇杭;朝西,去南京。麻老七夜里尋思:人算不如天算。明兒早起,若是刮東風,就奔南京;如果起西風,自然去蘇州。

第二天清晨,麻老七出門張望,看見茶樓的幌子呼啦啦往西邊飄。恰似諸葛孔明草船借箭,起了東風!

過年以后,南京的大馬路總算完了工。拉洋車趕腳的爬黃泥崗、上鼓樓坡,覺著能省好些力氣。不過千萬留神,一聽見衙役喝道趕緊得讓。稍慢點兒,皮鞭劈頭蓋臉就下來了。

此刻,兩江總督張之洞,坐著八擡八綽的綠呢大轎,前面高挑一頂杏黃傘,在大馬路上逶迤而行。大前年庚子拳亂,張之洞當時還在湖廣總督任上,壓根兒就不贊成讓義和團來“扶清滅洋”。八國聯軍圍攻北京,朝廷下诏各路諸侯率兵“勤王”。張之洞等幾位南方大帥,一起約定“東南自保”,沒一個北上和洋人開戰。不給老佛爺面子,膽子也忒大了點兒!

瞧瞧,八國聯軍破了北京城,老佛爺帶著光緒爺撒丫子奔了關西,嚇得快兩年沒敢回京。李鴻章戰戰兢兢跟洋人議和,當年搗騰義和團起事兒的王公大臣,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還賠了小鬼子四億五千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朝廷輸了面子,津京一帶百姓遭了大罪。相反,東南各省倒還靖綏。

大轎進了總督署轅門,在儀門外落下。張之洞繞過朝房、大堂,在二堂升了頂戴,寬了補服。跟班長隨奉上一盞雨前茶,張之洞慢慢吃著,順順氣兒才問:

“有什麽公事沒有?”

廊沿下有個書辦應聲進來:“回大帥的話,簽押房剛到兩份公事。一份是天津發來的電報,一份是江甯府林大人的條陳。”

張之洞取過電報紙,展開細看。電報是由北洋總督府代發的,已讓簽押房按照華洋曆本翻了出來,言稱金陵制造局在塘沽試放火箭,再次發生爆炸。

金陵制造局火箭分局,是李鴻章留下的家當。清國曆來之大患,無非就是洋人船堅炮利。一旦海岸炮台安上火箭,不怕洋艦隔著老遠海面,“嗖嗖”給它一串家夥,叫洋人回家見姥姥去啵!誰知火箭就是造不起來,這回請的美國洋機器匠馬仁禮,又在試放的時候砸了鍋。張之洞大怒,提筆批了幾個大字兒:“谕馬仁禮撤差,火箭分局總管查辦!”

稍微緩緩氣兒,張之洞又拿起第二份公事。這是江甯知府的條陳,大概意思是說各地籌辦學堂,有的府縣借派捐之機敲詐民財,以至人心不穩,望大帥明令廢學堂云云。看完,張之洞擡頭問:“林知府在麽?”

書辦回答:“還在簽押房候見。”

“傳!”

不一會兒,林知府彎腰進了二堂。敘禮落座,跟班看茶。

約略寒暄幾句,張之洞直截了當地問:“依兄台的意思,辦學堂籌款派捐,容易滋生弊端,還是廢止得好?”

林知府躬身對答:“大帥明見。卑府的意思,一則各地府縣受命籌辦學堂,官差經手,難免勒索等情。有的升斗小民,本錢不過千吊之數,每年派捐竟然高達三百吊,幾乎到了民怨沸騰的地步!二則曆代以來,朝廷有國子監,各省都有府學、縣學。讀書人的基業,就在‘學而優則仕’上。如果讓洋學堂大行其道,大帥將何以面對天下讀經人啊!”

張之洞知道,這位林知府,五十多歲才熬了個進士,特別關切讀書人的甘苦。

在江甯府任上,喜歡與地方名士唱和,詩書文章名噪江浙。爲官不受賄,無冤獄,考成很好。尤其愛到夫子廟江甯、上元兩縣學視事,批閱生員文章,獎掖后進。

因此,雖然林知府是自己的屬下,張之洞對他仍然格外表示尊重。

張之洞歎息一聲,將金陵制造局的電報拿給林知府看:“兄台所言,何嘗不是。家兄諱之萬的,他是道光丁未科的狀元。兄弟我十五歲中解元,二十六歲殿試又僥幸得了探花。這都是朝廷的恩典,兄弟我豈有不報的道理!但是你看,學而優則仕,能抵禦洋人的堅船利炮嗎?造鐵甲艦,造火箭炮,國中無人,只好高俸延請洋機器匠。洋人之心,深不可測,軍機大事,一誤再誤!兄台啊,當今之勢,我若不負天下讀經人,天下讀經人將負江山社稷啊!”

見張之洞神色激越,眼里含著兩行清淚,林知府沈默半響,緩緩告退。

天色已晚,廚房里端出晚酒,先是張之洞平時愛吃的四大件兒:燕窩肥鴨絲、溜鮮蝦、三鮮鴿蛋、燴鴨腰。他抿了一口紹興女兒紅,撿一筷子鴨絲兒放進嘴里,覺著味道太淡,而且嚼不動。

“唉,”張之洞默默地想,“膳房的廚子和這位林知府一樣,都老啦。”

吃過晚飯,張之洞在燈下提起筆來,開始草擬早就醞釀著的《創辦三江師范學堂奏折》。

張大帥上奏折的消息,在夫子廟掀起了一陣波瀾。

六朝金粉地,十里秦淮河。秦淮河畔的夫子廟,號稱“東南第一學”,氣勢大得嚇人。孔廟照壁砌在河對過,中間河道算是泮池,泮池北側豎著“棂星門”

牌樓。孔廟大成殿后面是江甯、上元兩縣學宮,秀才們在里面讀書講經。大成殿東側,就是江南鄉試的貢院。每三年“大比”一次,秀才若是中了舉人,三年后再考進士。按照老皇曆,進士及第就有官做。

今年又是“大比”之年,數以萬計的趕考秀才聚集在秦淮河兩岸。纨绔子弟賃下寬敞的河廳,包起花枝招展的粉頭,美滋滋地“紅袖添香夜讀書”。等而下之的輕薄秀才,干脆住進石壩街婊子家,做幾天露水夫妻。客棧里更是滿滿當當,人氣干云。

靠著富紳士子照顧買賣,秦淮河畔的酒樓、茶館、小吃攤兒,生意興隆得很。

一旦聽說要廢除科舉,不僅秀才們人心惶惶,飲食行里也覺著風云莫測。

麻老七在學宮外口擺了個小吃攤兒,一轉眼就快三年了。聽京里來的朋友說,什刹海王爺府被洋人鬧得破敗不堪,也就斷了回去的念頭。在秦淮河里租條破船,晚上備料、收拾家夥、睡覺。清晨上岸把涼棚一支,一張歪桌四條窄凳,桌上擱筷籠、醬瓶。再把火擔子安頓好,早市買賣就開張了。左近小吃攤兒大多是維揚幫口,唯獨麻老七是正宗北京風味,而且每天不同樣兒:一品饽饽、荷葉酥餅、苜蓿糖糕、雞絲細面、酸辣鴨羹。秀才們識貨,覺出麻老七的攤子不同一般,竟微微透著一股豪門氣派。所以趨之若骛,生意也就特別好。

麻老七小吃攤兒后手,是一家“趙記小館”。這個招牌確實貼切:店面小得只容兩張飯桌。掌櫃大號趙桂生,二十出頭的年紀,還沒娶親,自身兼著廚子,收個徒弟做跑堂。趙桂生畢竟年輕,手藝還欠點火候,買賣也就不大興旺。這間鋪面是祖上留下的,白天做生意,夜里門板一上,師徒二人把飯桌並起來睡覺。

就這個,趙桂生還不大瞧得起麻老七。按他的話說,自己怎麽樣也算個少掌櫃。

涼棚子下面再熱鬧,究竟還是擺荒攤兒的。

馬仁禮被張大帥撤了差,又受美國基督教美以美會派遣,回南京來傳教。他改名叫個馬善人,腦后梳著黃燦燦的大辮子,粉靴馬褂,白天在夫子廟茶樓彈三弦兒唱《封神》,晚上回租著的畫船歇息。這洋鬼子漢話說得賊溜,竟然成了秦淮河畔一絕景兒。

麻老七收了早市攤兒,蹲在河沿涮洗家夥,正好馬善人拎著弦子上岸去唱拉魂腔。一看麻老七把河水弄得油不拉幾,不高興了:“喂,朋友,這樣不好。河不干淨,你的飯碗也不干淨!”

麻老七白了他一眼,心里有話:放你媽狗屁,管得了爺爺嗎?麻老七暗自罵著,故意把水撩起來洗。馬善人怕被弄濕衣服,搖搖頭不再說話,一溜煙走了。

麻老七那個得意勁兒,猛擡頭,碰巧看見趙桂生進完貨回來,左手架著鳥籠,右手端一只宜興陶壺,坐在河畔石凳上吃茶望呆。不由招呼一聲:“趙掌櫃,閑著呢?”

明明是句客氣話,趙桂生這個二百五卻想歪了。心里說:這是什麽意思嗄,我家生意瓤點兒是不錯,那塊就輪得到讓你來咂味兒啦?人一多心,臉簾子就挂下來,嘴里冒酸:“喲,你麻老七多忙啊!勤得錢麽,木撈撈的哎(木撈撈:南京方言,指多)!”

麻老七暗自好笑:這個傻雞巴蛋子,跟七爺我叫什麽勁?有本事把廚藝長進長進,別燒什麽菜都跟鹹棺材板兒似的。你小子還甭瞧不起人,七爺我今日在此地擺荒攤兒,終有一天得讓你高看一眼。肚里搗鬼,嘴上可甜著:“咳,看趙掌櫃說的,這不全得托您關照嘛。”耍笑了一回,接著又忙乎下午市了。

貢院前九聲炮響,三道門次第洞開。林知府補服頂戴,在公堂上行過禮,開始放生員進考棚。因爲要在里面呆上三天三夜,所以每個生員除了攜帶文具,每人還背了竹籃,備著吃食、炊具、碗筷和油布。爲防止有人作弊,門口站著兩名公人挨個搜身。考棚內外擠得人山人海,夜幕降臨才進場完畢。直到監著封了場門,林知府才乘小轎回學宮,進尊經閣用晚酒。

若是往常,麻老七早就用整雞和瘦火腿吊好白湯,將油亮亮的烤肥鴨皮兒切碎,雞絲兒、山菌丁子、嫩豆腐絲兒、香菜末兒、板浦滴醋,全都置備齊整。一見官轎進去,麻利兒就把酸辣鴨羹調和在小缽里,文火細煨。三盅酒過,林知府一準打發跟班兒出來,這一缽子鮮味兒正在火候上。鴨羹熱滾滾端進去,到了尊經閣就涼得剛好能進嘴。醒酒消食,林大人愛的就是這一口兒。跟班兒伺候罷晚酒,把小缽送出來,正賬之外,賞錢都是跟班兒的靴敬。所以,跟班兒見著麻老七,簡直比見著親爹還熱絡。

可是今兒晚上,麻老七不慌不忙,沒事人一樣呆坐著抽旱煙。

照例沒多久,跟班兒悠悠哒哒邁出大成門,一臉笃定的神情。到了麻老七身邊站定,手一伸:“麻七,湯!”

麻老七看看跟班兒:“什麽湯?”

“咳!”跟班兒覺著有點蹊跷,“大人的麻辣鴨羹啊!”

“哦,今兒沒做。”

跟班兒臉“刷”一下白了:“哎喲我的七爺,這,這大人面前,讓我怎麽交待呐!”

麻老七一笑:“甭著急。您哪,回秉大人,就說麻老七今兒封廚刀敬竈神,爲的是明兒給大人進鮮。要是大人再問,您就說麻老七得當面回話。”

跟班兒苦著臉,一步三回頭,遲遲疑疑往里走。果不其然,不一會兒,跟班兒又出來了,不認識似地盯著麻老七看上半晌,才吐出一句:“七爺,上去回大人的話。”

進了尊經閣,只見當屋一張黑漆描金桌,桌上四個便碟、一把酒壺。林知府坐在桌子后面,手捧一卷線裝書,眯虛著雙眼在燈下瞅。麻老七行禮如儀,垂手站過一旁。

林知府擡眼看看他:“麻老七,你要進什麽鮮啊?”

麻老七不慌不忙:“啓秉大人,進天地之鮮。”

“哦!此話怎講?”

“大人,明天下晚,日落時分,願大人邀三、四高朋,乘一葉扁舟,蕩至揚子江心。小人這時備好作料,持一柄快刀,把江中漁翁剛起網的白魚整治三、四條,請大人嘗個江鮮。”到底在學宮外面站了三年,麻老七言談之間,竟然有了書卷氣。

“嗬!”林知府來了興趣。“不知這樣的江鮮,有何妙處?”

“大人,小的愚笨,可也知道您心氣兒遠古,看不慣眼前的這股子汙濁。小人聽學里秀才們談論,有本名叫《呂氏春秋》的書,書上說:天底下最美的味道在水里。更何況揚子江心,上接天頂的靈性兒,四周不見一絲塵埃。天人合一,陰陽通泰。大人,這不就是您要的滋味嗎?”

林知府聽愣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把麻老七左看右看,“呼通”站起來說:“這哪里是個廚子,簡直就是……就是……”林知府“就是”了半晌沒想出合適的詞兒來,忽然問:“這一道江鮮,你預備討多少賞錢呢?”

“林大人清德,小的們如雷貫耳。如果大人滿意,小人情願不要賞錢,只望投奔大人門下,能天長日久伺候大人。”

“這樣的高廚,我不留你,天理不容!”

“謝大人恩典!”

次日下晚,一艘畫舫搖出十里秦淮西水關,順三汊河駛入長江。畫舫后面,“依依呀呀”跟著一只竈船。

江心里遠遠泊著一葦漁舟,老漁翁戴著斗笠,身披蓑衣,一張漁網抖碎滿江星辰。畫舫搖至漁舟跟前,正好月上東山。仲夏之夜,碧空如洗。遠處漁歌唱晚,星火點點。如此良辰美景,不由讓船艙里的林知府和幾位名士,一起動了歸隱之心。

畫舫和竈船挨著漁舟泊下,麻老七鑽出竈艙,隔著船幫向老漁翁作了個揖。

老漁翁點點頭,“刷”!又是一網。慢慢收繩,就見幾條白魚“撲楞楞”活蹦亂跳地給拽上船來。

一群江鷗飛過來,繞著圈久久不去。

麻老七拿只竹笸籮,沾著江水把白魚放在案子上。刮鱗,去腮,掏內髒,一雙手象江鷗的翅膀一樣,飛快地上下翻舞。轉瞬之間,幾條肥嫩嫩的整魚便平鋪在瓷盤上。撒上姜絲、蔥段、菊花腦葉,倒上秋油和酒,上屜武火猛蒸。

畫舫里面,幾位大人剛喝了兩口熱茶,一盤醉蒸白魚已經上了桌。

舷窗外,夜空下,一串流星從天河墜落。

僅這一盤江鮮,倒讓一壇上好紹酒告罄。林知府酒意醺然。

突然,一艘快船駛出龍江水關,飛也似往畫舫跟前搖來。漸來漸進,船頭燈籠皮兒上“江甯府衙”幾個大字清晰可見。林知府神色一變,趕忙站至船頭,叫衙役喝問來人情由。

乘船趕來的是江甯府禮房的一位書辦。離著老遠,這位師爺就不成腔調地喊起來:“知府大人,貢院考棚著火喽!”

林知府一個趔趄,差點掉進江心。

夏天暑暖,考棚號舍里的人怕日頭曬,都帶著油布遮陽。油布底下,還支著小火爐子,亂七八糟燒飯吃。現如今不比從前,考場規矩廢馳得利害,巡官眼開眼閉。連夾帶也能弄進來,這些生員在考棚里什麽事干不出來?

難怪張之洞鐵了心廢科舉。

當天晚上,考生在號舍里迷迷糊糊將睡未睡,炭爐子的火星兒迸著油布,穿堂風一卷就上了瓦。這一把火燒得可是“烽火連三院,滴水抵萬金。”林知府趕到闱場,情知罪責不小。他一邊差衙役料理善后,一邊自己尋思:這場禍闖大發了,若總督署據實申詳上去,朝廷責怪下來,自己被追官下獄都有可能。再者說,張大帥老想在江甯府籌建學堂,自己多次上條陳唱反調,風聞總督早有另請高明之意。不如就此引咎辭職,庶幾能夠安度余生吧。

第二天一早,林大人一紙辭呈,遞進總督署的簽押房。張之洞念及林知府做官的清聲,也沒怎麽難爲他。

不幾天,江甯府衙公房,挂牌辦起了三江師范學堂。

林大人歸隱林下,跟班的長隨、幕僚各奔前程,廚子當然也忍痛割愛了。

麻老七一人坐在破艙棚里,抱著壇燒菜用的料酒,抓一碟鹽水豆兒,吃一回,哭一回,從來沒這麽傷心過。吃著、哭著,出來撒尿,正看見馬善人的船緊挨在旁邊。這爺們兒仗著酒勁,多少怨恨一起打尿里呲出來,澆得馬善人畫船上一股子騷味。這丫兒聽見響動,囔囔鼻子,“哧溜”從艙里跳到船頭,抓起篙子劈臉就打。麻老七想躲沒躲得過,結結實實挨了幾下。爺們兒不干喽,抓起酒壇子一揚手:著家夥吧!就聽“倉啷”一聲脆響,把丫兒的腦門兒給“碎”了。

馬善人挂了彩,一見風腦袋腫得象大頭娃娃。趕忙使布包上,遠看跟月地里娘們兒似的。喊地保揪著麻老七奔了上元縣,把上元縣嚇得夠嗆。想到多少官兒因拳亂殺了頭,一旦起了交涉烏紗難保,差點倒過來給原告磕頭。

馬善人說了事情原委,麻老七也沒什麽分辨的,垂頭喪氣等著受刑。上元縣正準備這麽辦,誰知馬善人眼珠一轉,說讓麻老七伺候他三個月。一百天后傷好了,萬事皆休,這三個月工錢就算賠償。若傷勢不愈,再行嚴懲不遲。

上元縣只要洋人滿意就行,馬善人怎說怎好。麻老七的苦工,就成“上元縣的照壁——板做的”了(板:南京話,一定)。

時運這叫背喲!

麻老七恨得咬牙切齒,蹲在畫船尾梢“呼哧呼哧”使勁磨刀。抄一把河水,順刀背淋下去,紅紅的鐵鏽象血似的流淌。

每回都是剛碰上吉星,就遭了禍害。這回竟讓洋人給拘在船艙里頭,就跟賣身爲奴似的,喪氣!

提起洋人,麻老七那是一個字兒:恨。然而時間一長,似乎又覺得這個姓馬的洋人有點“各色”。首先,雖說是主子,可竟然對下人講客氣,出來進去都跟麻老七打聲招呼。還說甭喊“馬大人”,硬讓稱呼“馬先生”。其次,這位馬先生除了出去唱三弦兒,就是坐在艙里矮桌旁看書,寫寫畫畫,既不抽大煙,也不玩麻將,更不招婊子。而這些癖好,官府里可是司空見慣啊。

漸漸的,馬先生閑下來也和麻老七唠唠嗑兒。天上爲何有星辰?地下爲何有山川?連說帶比劃,整個一洋人唱的“小放牛”。唉!就是馬先生的這套嗑兒,讓麻老七長了不少見識。

午后,遠遠看見城外紫金山上起了云霧,陣陣悶雷隱約滾過。馬先生不出去了,一邊看著麻老七做黃焖魚,一邊就把話題兒扯到風雨上面來。馬先生揭開鍋蓋,指著往下吧哒的水珠子說,地下的水汽兒冒到天上,遇冷凝成云朵,云厚了就下雨,跟鍋蓋往下滴水珠是一個道理。麻老七似懂非懂地問,那風伯、雨神干嗎去了?說著話兒,傾盆大雨潑得滿地白煙,忽然聽見衆人一陣鼓噪:“龍王爺吸水!”擡頭看去,云端里垂下一條黑龍,正搖頭擺尾挂在半空。麻老七嚇得大氣兒不敢喘,不滿地嘟囔道:“馬先生,以后可千萬別說瞎話,看龍王爺怪罪下來!”

“啪!”麻老七頭上不輕不重挨了一下。馬先生氣得臉條子發白,不知從哪兒拿來一根長筒,敲了敲麻老七的腦袋說:“這是千里眼,給你看看,那到底是一條什麽樣的龍!”

麻老七戰戰兢兢不願意,被馬先生硬扯著,壯膽捧住鏡筒子張望。哎,奇怪,以往從龍王廟里看到的頭角、須爪、鱗甲唔的,任嘛沒有。瞅來瞅去,只是一團云氣兒罷了。麻老七呆了半晌,嗫嚅著剛說聲“那真龍天子……”便嚇得自己一捂嘴巴,打住了。

到了晚上,月朗星稀,麻老七又使千里眼看了一回月亮。好嘛,敢情月亮竟是個癞子,一臉的疤拉。什麽蟾宮月桂,嫦娥玉兔,盡扯他媽雞巴蛋。放下千里眼,麻老七似乎又有點不得勁兒。腦袋瓜里存了多少年的東西,“呼啦”一下說沒就沒了,還真有點犯虛呐。

打這以后,馬先生經常給麻老七說事兒,而且不是空口說白話,哪樣都有神影兒做憑據。什麽火車、火輪、德律風、飛艇、越洋無線電,等等。這些東西,在新式學堂里的學生看來,或許已不那麽新鮮。但對於麻老七這個大字不識一籮的廚子來說,確實聞所未聞!

不僅如此,麻老七還知道美國沒有皇上,由老百姓推舉“撲里士天德”總管天下。在那里,不是老百姓怕官,而是官怕老百姓。因爲老百姓給官兒關著饷呢,不聽話砸了官兒的飯碗子。

這和咱們清國,整個弄擰了不是?

雖然好多事情麻老七弄不明白,但他隱約感覺到,皇上也好,官府也好,看起來都是夫子廟文德橋的欄杆——靠不住!

光陰荏苒,三個月說著話就過去了。到了第一百天,麻老七請來地保,馬先生當衆退了包帖,二位就此可以一撇兩清了。

將行未行,麻老七回過頭來:“馬先生,我能請教您幾句話嗎?”

“當然,請講。”

“馬先生,我們清國能變得跟你們美國一般模樣嗎?”

“這個,這是個非常大的問題,我不知道,只有耶稣知道。”

“馬先生,你們美國處處賽過我們清國,您不在家呆著享福,大老遠跑我們這兒受累,是爲個啥呢?”

“噢!你們的城市很好,吃得很好,女人很好看,我喜歡。”

“既然好吃好看挺受用的,你們洋先生干嗎老拿槍炮打我們呢?”

“因爲你們皇上不讓我們來。”

“馬先生,做人要講道理不是?您就是到鄰居家串個門兒,也得打個招呼,橫豎不能甩開膀子楞往里闖吧。”

“哈哈哈!”馬善人大笑,笑得臉色慘白。“麻老七,你看看夫子廟前的大成門,過去你敢進去嗎?不敢,也進不去。現在怎麽樣?院牆塌了,大門毀了,里頭只剩一個又老又瘦、喜歡抽大煙的廟祝。只要你喜歡,你願意,你隨時都可以跨進這扇大門!”

朝廷正式廢科舉,興學堂。

江南鄉試的貢院,大成門后面的學宮,都荒得長了草。讀書人不來了,官府也少見了,市面一下子變得蕭條冷清。

麻老七把挑子挪到魚市街。這里河道南接夫子廟,北通玄武湖。每天天不亮,載著魚蝦的船兒“咿咿呀呀”搖到北門橋,泊滿了一條河。人們肩挑擔,手提籃,聚在這兒看貨討價,你買我賣。人流熙熙攘攘,倒是一處熱鬧的市口。天亮以后,魚市就散了。做完買賣的人,往往這時開始吃早茶。

麻老七還做早市,不過這里沒什麽讀書人,得換換口味。冬天到了嘛,頭天下午去七家灣,從馬回回宰房里背一簍新鮮牛肉,連皮帶骨文火熬半夜。這鍋濃湯,稠得賽過膠汁兒。再將牛肉重重地加上大料老鹵,煨得噴香透酥。接著炕面餅,他的餅子酵頭足,面暄,吃著甜甜的,帶著點酸,還有一股子酒香。到了早市上,滾燙一碗濃湯,撒上芫荽末兒,再擱點白胡椒,喝兩口渾身冒汗。炕餅夾牛肉,餅香肉多,實實在在,五文錢一副。就沖這個,哪位要是說麻老七生意不好,您信嗎?

這一天,魚市散了,茶館里陸陸續續坐滿了客。麻老七擺個荒攤子,自然是在人家廊檐下面。今兒他一邊做著生意,一邊老是覺著什麽地方“各色”。仔細一打量,原來茶館里頭有位爺們兒,吃著茶,用眼睛不住往這邊瞄。再一瞧,這位穿一身青布襖褲,前襟粘著不少油膩。腳底下一只大竹籃,讓個小厮看著。竹籃里頭是嫩韭黃、冬筍、荠菜、荸荠、瓢兒菜,菜葉子上秋刀魚、大青魚還在咂巴嘴兒。還有條揚子江里的鲟魚,搖頭擺尾,把旁邊幾只王八鬧騰得不敢伸頭。

一見這些東西,就知道準是公館里的人,便笑著點頭招呼。

見麻老七招呼,這爺們兒干脆站起身過來了。到了火擔子跟前一舉手:“朋友,請了。”話音兒帶著京韻,讓麻老七聽著親。

“喲,這位朋友,敢情打北邊來?”

“嗨,可不是嘛。大老遠的出來做長隨,真不易呀!”

敘上了話兒,麻老七知道這位朋友貴鄉直隸,是兩江總督張之洞從老家帶來的遠親,在大帥府膳房做著采辦。原來給大帥掌勺的廚子告老還鄉,府里正缺能做北方菜點的廚子。這位采辦聽著麻老七說話帶著京腔兒,又嘗過牛肉湯和炕餅夾肉,知道麻老七不但幫口對路,而且手段非同一般。這才過來搭話兒,意思薦他去大帥府掌勺。試工滿意了,每月鷹洋三塊。

麻老七說:“謝謝您哪,大哥!這麽著吧,兄弟給您重新推薦一位,手藝不在兄弟之下,保管不能誤事兒。”

當下說好明兒一早碰頭,麻老七把人帶來試工,倆朋友這才拱手相別。

夫子廟利涉橋下,開了一家清纓泉浴池。掌櫃的是揚州人,底下用的茶房和扡腳、搓背、做下活的,都是清一色揚州“虛子”。白石砌的大池子,地龍燒得滾熱,搓灰用的皂夾兒散發著清香。天剛蒙蒙亮,頭湯才燒沸,趙桂生抱著膀子就進來了。

趙記小館有些日子沒開張了。還是月初做的鹵菜,回了好幾次鍋,楞是沒賣出去。幸好天氣寒冷,味道勉強不壞,臨了給敬了自家的五藏(髒)廟。附近幾家館子雖說生意也推板(南京方言,差),但還不至於像他的寶號那樣鬼不上門。

麻老七的荒攤子說走就走,哪里熱鬧往哪趕。趙桂生不願丟開少掌櫃的身份,害得徒弟跟著喝西北風。后來實在熬不住,找個借口改換門庭去了。如今趙桂生光棍一根,夜里凍出兩條鼻涕龍來。都這地步了,他那身“六朝煙水氣”還去不掉。

再加上渾堂里暖和,他倒合適,清早起來泡了個頭湯。

泡完大池,上來拿大手巾渾身揩過。按往常的做派,就得往靠床上一躺,敲背、捏腳、修趾甲,全套下活兒伺候。再泡壺安徽毛尖兒,叫一籠雞汁湯包,一覺睡到下午。不過今個兒,要能有塊酥燒餅吃,就算嘴局不醜!

趙桂生閉眼裝睡,一來趁暖和多挨些時辰,二來躲著茶房那死催活攆的目光。

將近中午,隔壁暖房里一群少豪,擁著幾個揚州姑娘正吃渾堂花酒。菜味酒香伴著“楊柳青”小曲兒,一起鑽過板壁縫兒,鬧得趙桂生尋死的心思都有。就在這當口,賽如天上掉下一尊活菩薩,麻老七一掀門簾進來了。

“趙掌櫃,好些日子不見!”麻老七脫著棉袍、棉褲,交給茶房使長叉挑上房梁,趿拉著木屐下大池,還不忘招呼:“茶房,麻煩您外頭給叫碗大肉面,請趙掌櫃先吃著。澡資、茶錢、小賬,都是我的東!”

這堆尖一碗大肉面,讓趙桂生吃得舒坦,受用!可巧剛放下碗,麻老七起池出浴,笑眯眯在趙桂生邊上躺下。要不怎麽說“人窮志短”呐,少掌櫃的客氣話兒甭教也會說了。倆爺們兒扯著淡,麻老七漸漸入了正題兒:“趙掌櫃,您雖說手頭緊,不過寶號的鋪面,若是頂出去,怎麽著也得三十塊鷹洋吧。”

“三十塊?七爺,現在要是有人出一半的數,我也願意啊!”

“君子一言,就照三十的數目,我頂您的。”麻老七認真地說,“三十塊鷹洋,合著三十擔大米。節省點吃用,好對付一、兩年的。另外,我還薦你去個掙錢的地方。”說著話,“啪!啪!啪!”三垛兒洋錢拍在趙桂生面前。

這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當下邀來清纓泉李掌櫃、孫記南貨孫掌櫃、福記錢莊周朝奉,一道居間做中。立契人簽字畫押,各誓永不反悔。

中午又是麻老七做東。就湯下面,在隔壁暖房擺一桌酒肴,四冷四熱五個大菜,外加一湯鍋兒。高郵木瓜酒整壇子端上來,隨燙隨吃,又喊了幾位揚州姑娘陪著。趙桂生袒懷露肚,摟著姑娘又吃又喝又唱,快活得就差上了房。

福記錢莊的周朝奉吃著酒,心里不由納悶兒。他知道,這幾年麻老七掙的錢,一個子兒沒亂花,統統放在錢莊上收著利。如今碰上不景氣,他卻又買房子又擺酒,真不知葫蘆里面裝的什麽藥。

直到太陽偏西,大家才醉醺醺地散了。

十一

趙桂生開門進了趙記小館,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直打酒嗝兒。麻老七剔著牙,屋里屋外巡視了一遍。只見堂屋牆角結著蜘蛛網,桌凳上厚厚一層灰土。頂棚發黴,“悉悉簌簌”直往下掉耗子屎。竈膛里堵滿柴灰,鍋沿兒上一圈黃鏽,碗碟都豁著嘴,沒一件整齊家什。缸里結著冰,寒氣逼人。

麻老七二話沒說,先將火擔子從河沿挑進屋,又把行李物件兒一樣樣搬妥。

趙桂生倒也知趣,酒勁兒消得差不離了,起身要走。麻老七喊住他:“桂生,明兒進大帥府試工,哥哥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趙桂生只好站住,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給上年紀的人掌勺,得記住四個字兒:酥爛,味濃。要不介,他不怪自個兒牙松口重,楞說廚子沒伺候到家。”

趙桂生連忙點頭。麻老七又說:“桂生,你天分高,將來的手藝不在哥哥之下。我今天傳你兩樣菜兒,一葷一素,道理都在里面。今后不管做什麽山珍海味,都離不開這個理兒。”

趙桂生趕忙洗涮鍋碗,通竈點火,聽麻老七傳藝。這一晚,兩人在屋里呆了很長時間,沒人知道麻老七傳的是什麽招數。反正次日趙桂生進府試工,當天就被留下。沒多久,張之洞升任朝廷軍機大臣,趙桂生也跟著去了京城。

接下來幾天,麻老七把店鋪拾掇一番,門臉上只改了一個字,叫作“齊記小館”。敢情這位原來姓齊!

說來也怪,夫子廟漸漸又恢複了往日的繁華熱鬧。秀才走了,來了商販;貢院拆了,興起買賣。南北貨行、金器珠寶行、古玩字畫店、綢緞莊,一家挨著一家,逛夫子廟的人也越來越多。有道是水漲船高,大大小小的菜館酒樓茶肆,日子跟著一天好起來。齊爺更甭提了,館子里菜好量足,待客誠實,堂吃、包飯、叫菜、筵席,生意數他家最紅火。人手不夠,先請了賬房,后收了徒弟,再雇了廚子,最后光茶房就增加到七、八個。店堂又往后面幾進院子伸展,再不是“小館”了。

沒多久,王媒婆找上門來,給齊爺提了一頭親,原是公館里的丫鬟。眼下這家公館破落了,能賣的都賣。丫鬟叫個翠兒,長得結結實實,尤其一雙大腳嚇人。

齊爺倒覺得這是宜子孫的身段。正式身價之外,謝媒錢賞得也爽氣。

翠兒一過門兒,見新郎是個半大老頭兒,心里老大一塊苦疙瘩,哭鬧不休。

齊爺不急不惱,坐在喜燈底下說笑話兒,慢慢那丫頭就接上了碴兒。趁著夜深人靜,齊爺問明白媳婦兒的口味,拽著她悄悄來到竈上,用高湯下了碗蝦仁兒小混沌。接下來,萬事大吉!

這丫鬟早就經過人事兒,頭一夜過來,見齊爺年紀是有點兒,可身子板兒挺硬朗,比原來公館里那個老畜生強多了。再加上人好心善,日子順遂,也就一心一意當起了老板娘。沒多久,害上了娃。

頭一胎就是個大胖小子,可把齊爺歡喜得不行。百日湯餅會,熱熱鬧鬧辦了幾桌。客人散后,齊爺仗著幾分酒意,半躺在床上看媳婦喂奶。他突發奇想,說長這麽大,早忘了娘的奶水兒什麽滋味,就將嘴兒伸進媳婦懷里咂巴起來。媳婦被咂巴得又癢又酥,底下的亵衣已是粘嗒嗒一片。礙著吃奶的孩子醒著,急得直用手指攮男人腦袋。好容易把孩子哄睡下,兩人重整旗鼓,再效於飛之樂。一直忙到皓月當空,才疲極而臥。

齊爺看著窗外的月亮,悠悠地說:“趕明兒,把這店面再加一層,窗子開得大大的,透亮,放幾張桌子當雅座兒。瞧嗨,大亮星子挂在窗扇兒上,窗戶下面淌著秦淮河,那景致!客人怎麽著也得多喝幾盅兒不是?”齊爺說著,心里不由得迷乎起來,喃喃道:“這樓要是蓋好了,得叫它水月樓。”

翠兒在枕邊戳了男人一指頭,笑罵:“你們男人啊,勤點錢就胡思亂想。什麽水兒啊、月兒啊,也不知是哪里跑來的狐狸精。”

齊爺一愣,再細看媳婦,眸子在月光下一閃一閃,眉眼間竟然有幾分水月兒的影子。他嚇了一跳,暗想:該不會是水月兒已不在人世,陰魂附體找來了吧?

他記起煉完冰爐后做的那場夢,不由得渾身一激靈。

幸好這時雞叫頭遍,天就快亮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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