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止淫風借淫事說法談色事就色慾開端
詞曰:
黑髮難留,朱顏易變,人生不比青松。名消利息,一派落花風。
悔殺少年,不樂風流院,放逐衰翁王孫輩,聽歌金縷,及早戀芳藥。
世間真樂地,算來算去,還數房中。不比榮華境,歡始愁終。
得趣朝朝,燕酣眠處,怕響晨鐘。睜眼看,乾坤覆載,一幅大春宮。
這一首詞名曰《滿庭芳》。單說人生在世,朝朝勞苦,事事愁煩,沒有一毫受用處。還虧那太古之世開天闢地的聖人制一件男女交媾之情,與人息息勞苦,解解愁煩,不至十分憔悴。照拘儒說來,婦人腰下物乃生我之門,死我之戶。
據達者看來,人生在世若沒有這件東西,只怕頭髮還早白幾年,壽還略少幾歲。不信單看世間的和尚,有幾人四五十歲頭髮不白的?有幾人七八十歲肉身不倒的?或者說和尚雖然出家一般也有去路,或偷婦人或狎徒弟,也與俗人一般不能保元固本,所以沒壽這等。請看京裡的太監,不但不偷婦人不狎徒弟,連那偷婦人狎徒弟的器械都沒有了,論理就該少嫩一生,活活幾百歲才是,為何面上的皺紋比別人多些?頭上的白髮比別人早些?名為公公實像婆婆?京師之內,只有掛長壽匾額的平人,沒有起百歲牌坊的內相。
可見女色二字原於人無損,只因《本草綱目》上面不曾載得這一味,所以沒有一定的註解。有說他是養人的,有說他是害人物。若照這等比驗起來,不但還是養人的物事,他的藥性與人參附子相同,而亦交相為用。只是一件,人參附子雖是大補之物,只宜長服,不宜多服。只可當藥,不可當飯。若還不論分兩,不拘時度飽吃下去,一般也會傷人。
女色的利害與此一般。長服則有陰陽交濟之功,多服則有水火相剋之敝。當藥則有寬中解郁之樂,當飯則有傷筋耗血之憂。世上之人若曉得把女色當藥,不可太疏亦不可太密,不可不好亦不可酷好。未近女色之際,當思曰:「此藥也非毒也胡為懼之」,既近女色之際,當思曰:「此藥也非飯也胡為溺之」。如此則陽不亢陰不郁,豈有不益與人哉?
只是一件,這種藥性與人參附子件件相同,只有出產之處與取用之法又有些相反,服藥者不可不知。人參附子,是道地者佳,土產者服之無益。女色,倒是土產者佳,道地者不惟無益且能傷人。何謂土產?何謂道地?自家的妻妾,不用遠求不消錢買隨手扯來就是,此之謂土產。任我橫睡沒有阻橈,隨他敲門不擔恐。既無傷於元氣,又有益於宗祧。交感一翻,渾身通泰。豈不謂之養人?
艷色出於朱門,嬌妝必須繡戶。家雞味淡不如野雉新鮮,舊婦色衰,爭似閨雛小艾此之謂道地。若是此等婦人眠思夢想,務求必得,初以情挑,繼將物贈,或逾牆而赴約,或鑽穴而言私。饒伊色膽如天,倒底魂似鼠,雖無人見似有人來。風流汗少而恐懼汗多,兒女情長而英雄氣短。試身不測之淵,立構非常之禍,暗傷陰德,顯犯明條,身被殺矣。若無償命之人,妻尚存兮。尤有失節之婦,種種利害慘不可當。可見世上人於女色二字,斷斷不可捨近而求遠,厭舊求新。
做這部小說的人原具一片婆心,要為世人說法,勸人窒慾不是勸人縱慾,為人秘淫不是為人宣淫。看官們不可認錯他的主意。既是要使人遏淫窒慾,為甚麼不著一部道學之書維持風化,卻做起風流小說來?看官有所不知。凡移風易俗之法,要因勢而利導之則其言易入。近日的人情,怕讀聖經賢傳,喜看稗官野史。就是稗官野史裡面,又厭聞忠孝節義之事,喜看淫邪誕妄之書。風俗至今日可謂蘼蕩極矣。
若還著一部道學之書勸人為善,莫說要使世上人將銀買了去看,就如好善之家施捨經藏的刊刻成書,裝訂成套,賠了貼子送他,他還不是拆了塞甕,就是扯了吃煙,那裡肯把眼睛去看一看。不如就把色慾之事去歆動他,等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時,忽然下幾句針砭之語,使他瞿然歎息道:「女色之可好如此,豈可不留行樂之身?常還受用,而為牡丹花下之鬼,務虛名而去實際乎?」又等他看到明彰報應之處,輕輕下一二點化之言,使他幡然大悟道:「姦淫之必報如此,豈可不留妻妾之身自家受用?而為惰珠彈雀之事,借虛錢而還實債乎?」
思念及此,自然不走邪路。不走邪路,自然夫愛其妻妻敬其夫,周南召南之化不外是矣。此之謂就事論事以人治人之法。不但座稗官野史當用此術,就是經書上的聖賢亦先有行之者。不信且看戰國齊宣王時孟子對齊宣王說王政。
那宣王是聲色貨利中人,王政非其所好,只隨口讚一句道「善哉信乎」。孟子道:「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宣王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孟子就把公劉好貨一段去引進他。宣王又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他說到這一句已甘心做桀紂之君,只當寫人不行王政的回帖了。若把人道學先生,就要正言厲色規諫他色荒之事。從古帝王具有規箴:庶人好色,則亡身。大夫好色,則失位。諸侯好色,則失國。天子好色,則亡天下。
宣王若聞此言,就使口中不說,心上畢竟回覆道:「這等寡人病入膏肓,不可救藥,用先生不著了。」誰想孟子卻如此反把大王好色一段風流佳話去勾住他,使他聽得興致勃然,住手不得。想大王在走馬避難之時尚且帶著姜女,則其生平好色一刻離不得婦人可知。如此淫蕩之君,豈有不喪身亡國之理?他卻有人好色之法,使一國的男子都帶著婦人避難。大王與姜女行樂之時,一國的男女也在那邊行樂。這便是陽春有腳天地無私的主。化了誰人不感頌他,還敢道他的不是?宣王聽到此處自然心安意肯去行王政,不復再推寡人有疾矣。
做這部小說的人得力就在於此。但願普天下的看官買去當經史讀,不可作小說觀。凡遇叫「看官」處不是針砭之語,就是點化之言,須要留心體認。其中形容交媾之情,摹寫房帷樂,不無近於淫褻,總是要引人看到收場處,才知結果識警戒。不然就是一部橄欖書,後來總有回味?其如入口酸嗇,人不肯咀嚼何?我這番形容摩寫之詞,只當把棗肉裹著橄欖,引他吃到回味處也莫厭。
攤頭絮繁,本事下回便見。
第二回老頭陀空張皮布袋小居士受坐肉蒲團
說話元朝至和年間,括蒼山中有一個頭陀,法名正一,道號孤峰。他原是處州郡學一個有名諸生。只因性帶善根,當其在襁褓之中不住的咿咿晤晤就像學生背書一般。父母不解其故。有個行腳僧上門抄化,見了鬟抱在手中,似啼非啼似笑非笑。僧人聽之說他念的是《楞嚴大藏真經》,此子乃高僧轉世。就回他父母乞為弟子。父母以為妖言,不信。大來教他讀書,過目成誦。但功名之事非其所願,屢次棄儒學佛,被父母痛懲而止。不得已出來應試,垂髫就入泮,入泮就幫補。
及至父母亡後,他待二年服闕,將萬金家產盡散與族人。自己縫一個大皮袋,盛了木魚經藏等物,落去頭髮,竟入山修行。知道者稱為孤峰長老,不知道的只叫他做皮布袋和尚。與眾僧不同,不□酒肉,淫邪之事戒得甚堅。就於僧家本等事業之中也有三戒。那三戒是:不募緣,不講經,不住名山。
人問他為什麼不募緣,他道:「學佛之事大抵要從苦行入門。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使饑寒之慮日迫。饑寒之慮日迫則淫慾之念不生,淫慾之念不生則穢濁日去,清靜日來。久之自然成佛。若還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終日靠著施主拿來供養。腹飽則思閒步,體暖則愛安眠。閒步而見可欲,安眠即成夢想。無論學佛不成,種種入地獄之事不求而自至矣。我所以自食其力,戒不募緣。」
人問他為甚麼不講經,他道:「經懺上的言語是佛菩薩說出來的,除非是佛菩薩才解得出。其餘俗口講經,猶癡人說夢。昔陶淵明讀書不求甚解。夫以中國之人讀中國之書,尚且不敢求甚解,況以中國之人讀外國之書,而再妄加翻譯乎?我不敢求為菩薩之功臣,但免為佛菩薩之罪人而已。以此知愚守拙,戒不講經。」
人又問何不住名山,他道:「修行之人須要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天下可欲之事不獨聲色貨利。就是適體之清風,娛情之皎月,悅耳之禽鳥,可口之薇蕨,一切可愛可戀者皆是可欲。一居勝地,便有山靈水怪引我尋詩,月姊風姨攪人入定,所以入名山讀者學業不成,入名山學道者名根難淨。況且哪一處名山沒有燒香的女子,隨喜的仕官?明月翠柳之事乃前車也。我所以撇了名剎來住荒山,不過要使耳目之前無可沾滯的意思。」
問者深服其言,以為從古高僧所未發。他因有此三戒,不求名而名日彰。遠近之人發心皈依者甚眾,他卻不肯輕收第子,要察他果有善根絕無塵念者,方才剃度。略有一毫信不過,便拒絕不收。所以出家多年,徒弟甚少,獨自一個在山澗之旁構幾間第屋,耕田而食,吸泉而飲。
一日,秋風蕭瑟,木脫蟲吟。和尚清晨起來,掃了門前落葉,換了佛前淨水,裝香已畢,放下蒲團,就在中堂打坐。忽有一少年書生,帶兩個家童走進門來。那書生的儀表生得神如秋水,態若春雲。一對眼睛比他人更覺異樣光焰。大約不喜正觀扁思邪視,別處用不著,唯有偷看女子極是專門。他又不消近身,隨你隔幾十丈遠,只消把眼光一瞬,便知好醜。遇者好的就把眼色一丟。那婦人若是正氣的,低頭而過,不者到他臉上來,這眼光就算是丟在空處了。若是那婦人與他一樣毛病的,這邊丟去,那邊丟來,眼角上遞了情書,就開交不得了。
所以不論男子婦人,但生下這種眼睛就不是吉祥之兆,喪名敗節皆由於此。看官們的尊目若有類此的不可不慎。彼時這書生走進來,對佛像拜了四拜,對和尚也拜了四拜,起來立在旁邊。和尚起先在入定之時不便回禮,待完了工課方才走下蒲團,也深深回了四拜。敘坐已定,就問其姓名。書生道:「弟子乃遠方之人,遊蘇浙中。別號『未央生』。聞師父乃一代高僧兩間活佛,故此齋戒前來,瞻仰說話。」
你道那和尚問其姓名他為何不稱名道姓,卻說起別號來?看官要曉得元來之時士風詭異,凡是讀書人不喜名道姓俱以別號相呼。故士人都有個表德,有稱為「某生」,有稱為「某子」,有稱為「某道人」。大約少年者稱生,中年者稱子,老年者稱道人。那表德的字眼也各有取義,或是情之所鐘,或是性之所近,隨取二字以命名,只要自己明白,不必人人共曉。書生只因性耽女色,不善日而喜夜,又不喜後半夜而喜前半夜,見《詩經》上有『夜未央』此句,故斷章取意名為『未央生』。
當時和尚見他稱譽太過,愧不敢當,回了幾句謙遜的話。其時瓦鐺之中齋飯已熟,和尚就留他吃了晨齋。兩個對坐談禪,機鋒甚和。原來未央生性極聰明,凡三教九流之書無不流覽。這禪機裡面別人千言萬語參不透的,他只消和尚提頭一句就徹底瞭然。和尚心下暗想道,好個有知識的男子,只怪造物賦形有錯,為何把一副學佛的心胸配一個作孽的相貌?我看他行容舉止分明是個大色鬼,若不把他收入皮布袋中,將來必到鑽穴逾牆,釀禍閨閫。天地間不知多少婦人受其荼毒。我今日見了這悖亂之人而不為眾人彌亂,非慈悲之道也。
就對他道:「貧僧自出家以,來閱人多矣。那些愚夫愚婦不肯向善的固不足道,就是走來參禪的學士,聽法的宰官也都是些門外漢,能悟禪機的甚少。誰想居士竟有如此靈明,以此學禪不數年可登三味。人生在世,易得者是形體,難得者是性資。易過者是時光,難過者是劫數。居士帶了作佛的資性來,不可走到鬼魅的路上去。何不趁此朝氣未散之時,割除愛慾,遁入空門。貧僧雖是俗骨凡胎,猶堪作他山之石。果能發此大願,力注此大因果,百年後上可配享於僧伽,下亦不至聽命於羅剎。居士以為何如?」
未央生道:「弟子歸禪之念蓄之以久,將來少不得要歸此法門。只是弟子尚有二願未酬,難於擺脫。如今年紀尚幼,且待回去畢了二事,安享數年。到那時然後來摩頂歸依,未為晚也。」
和尚道:「請問居士有哪二願?莫非是要策名天府,下酬所學?立功異域,上報朝廷麼?」
未央生搖頭道:「弟子所願不是這二事。」和尚道:「既不是這二事,但所願畢竟是何事?」
未央生道:「弟子所願者乃是自己力量做得來的,不是妄想的事。不瞞師父說,弟子讀書的記性,聞道的悟性,行文的筆性,都是最上一流。當今的名士不過是勉強記誦,移東換西,做幾篇窗稿,刻一部詩文,就要樹幟詞壇,縱橫一世了。
弟子看來那是假借,要做真名士畢竟要讀盡天下異書,交盡天下奇士,遊盡天下名山,然後退藏一室,著書立言傳於後世。幸而掛名兩榜,也替朝廷做些事業,萬一文福不齊老於墉下,亦不失為千古之人。故此弟子心上有私語二句道,要做世間第一個才子。」
和尚道:「這是第一句了。那第二句呢?」未央生待開口又復吞聲不好說出的意思。和尚道:「第二句居士既然怕講,待貧僧替說了吧。」
未央生道:「弟子心上的事師父那裡說得出?」和尚道:「貧僧若說不著,情願受罰。只是說著了,居士不要假推不是。」
未央生道:「師父若說得著,不但是菩薩又是神仙了,豈敢遁詞推托?」和尚不慌不忙道:「是要娶天下第一位佳人。」
未央生聽了不覺目瞪口呆,定了半晌,方才答道:「師父真異人也!這兩句私語是弟子心上終日念的,師父竟像聽見了一般,一口就著著了。」和尚道:「豈不聞人間私語天聞若雷乎?」
未央生道:「論起理來,情慾之言本不該對師父講。今師父既猜著,弟子不敢瞞師父說弟子道心尚淺,慾念方深。從古以來『佳人才子』四個字再分不開,有了才子定該有佳人作對,有了佳人定該有才子成雙。今弟子的才華且不必說,就是相貌也不差。時常引鏡自照,就是潘安、衛介生在今時,弟子也不肯多讓。天既生我為才子,豈不生一個女子相配?如今世上若沒有佳人則已,倘或有之,求佳耦者非弟子而誰?故此弟子年過二十尚未定親,是不肯辜負才貌的意思。待弟子回去覓著佳人成了配偶,生一子以繼宗祧,那時節良願已酬無復他想,不但自己回頭,亦當勸化室人同登彼岸。師父以為何如?」
和尚聽了冷笑道:「這等看來居士的念頭一毫不差,只是生人造物的天公有些不是。若把一副醜陋形骸付與居士,居士具一點不昧之靈,或者能於正果。所以古來之人常有瘌疾癇症,手折足翹,因受天刑而成仙。仙人也就是這種道理。居士只因賦形之時天公忒驕縱了些,就如父母愛子一般,幼少之時唯恐損傷皮肉,惱壤性情,不忍打他一下,罵他一句。兒子大來,只說皮肉性情是天地生成的,父母養就的,所以任意去為非作歹。犯下罪來受官府之鞭笞,遭朝廷之邢戮,方恨父母驕縱太過,至有今日。這副細皮肉、驕縱性情不是好祥瑞也。居士因你的相貌是第一個才子就要去尋第一位佳人,無論佳人可得不可得,就使得了一位,只恐這一位佳人額角上不曾注寫『第一』的兩個字。若再見了強似他的,又要翻轉來那好的。這一位佳人若與居士一般生性,不肯輕易嫁人要等第一個才子,居士還好娶來作妾。萬一有了良人,居士何以處之?若千方百計必要求遂所願,則種種墮地獄之事從此出矣。居士還是要墮地獄乎?上天堂乎?若甘心墮地獄,只管去尋第一位佳人。若要上天堂,請收拾了妄念,跟貧僧出家。」
未央生道:「師父說『天堂地獄』四個字,未免有些落套,不似高僧之言。參禪的道理不過是要自悟。本來使身子立在不生不滅之處便是佛了。豈真有天堂可上乎?即使些有風流罪過亦不過玷辱名教而已。豈真有地獄可墮乎?」
和尚道:「『為善者上天堂,作惡者墮地獄』果然是套話。只是你們讀書人事事俱可脫套,唯有修身立行之事一毫也脫不得。無論天堂地獄,明明不爽。即使沒有天堂,不可不以天堂為向善之階。即使沒有地獄,不可不以地獄為作惡之戒。你既□明套話,我今不說將來的陰報,只說現在的陽報,少不得又是套話。古語有云:『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婦』這兩句是極常的套話。只是世上貪淫之人不曾有一個脫得套去,淫人妻女,妻女亦為人所淫。若要脫套,除非不姦淫則已。若要姦淫,少不得要被套話說著。居士還是要脫套乎,要入套乎?若要入套,只管去尋第一位佳人。若要脫套,請收拈了妄念跟貧僧出家。」
未央生道:「師父所言講的樣樣透澈。只是為愚蒙者說法,不得不講個盡情,使他聽得毛骨悚然,才知警戒。若對我輩說理亦未必如此。天公立法雖嚴,行法亦未嘗不恕。姦淫必報者雖多,姦淫不報者亦未嘗不少。若挨家逐戶去訪緝姦淫,淫人妻女者亦使其妻女償人淫債,則天公亦其褻矣!總之循環之道,報施天理,大概不爽,為人不善者不可不知道,就是勸化的大題目了,何必如此納柱?」
和尚道:「照居士這等說來,世上的姦淫亦有不報的麼?只怕天公立法並不曾使人漏網。或者居士忠厚,略有使人漏網處。據貧僧看來,淫人妻女而不報者古今並沒有一個。書史所載,俗口相傳者,盈千累萬。居士請試想之,淫人妻女是得便宜的事,肯對人說,故知道的多。妻女被淫是失便宜的事,不肯對人說,故知道的少。內中還有妻瞞其夫,女瞞其夫,連自家也不知道,還說姦淫之報必無此事。直到蓋棺之後,方信古語不誣,到那時節這了悟的話又對人說不出了。無論奸人的妻女,才以妻女償人淫債。只奸姦淫之念一動,此時妻女之心不知不覺也就有許多忘了。譬如自家的妻女生得醜陋,夜間與他交媾不十分起興,心上想著日間所見的標致女子,把妻子權當了他,自取其樂。焉知此時妻子心上不嫌丈夫醜陋,想著日間所見的標緻男子,把丈夫權當了他,自取其樂?此等事人人有之,雖無損於冰霜之操,頗有傷於匪石之心。亦男子好淫之報也。舉心動念尚且如此,何況身入其室,體壓其層而鬼神不見,造物不嗔,使妻子為全節之婦乎!貧僧此言卻不是套話。居士以為然否?」
未央生道:「極講的入理,只是還要請問師父,有妻女者淫了人的妻女還有妻女相報,倘若無妻女者淫了人的妻女,把甚麼去還債?這天公的法度也就行不去了。還有一說,一人之妻女有限,天下之女色無窮。譬如自家只有一兩個妻妾,一兩個兒女,卻淫了天下無限的婦人,即使妻女壞事,也就本少利多了。天公將何以處之?」
和尚聽了,知他大塊頑石推移不動的人,就對他道:「居士談鋒甚利,貧僧就不敢當。只是這種道理口說無憑,直待做出來方見明白。居士請自待娶了佳人之後,從肉蒲團上參悟出來,方得實際。貧僧觀居士有超凡入聖之具,登岸造極之資,實不忍捨萬一。到豁然大悟之後,還要來見貧僧,商量歸路。貧僧從明日起終朝拭目以待。」說罷,取出箋紙提起筆來,寫五言四句的一首偈道:
請拋皮布袋,去坐肉蒲團。
須及生時悔,休嗟已蓋棺。
和尚寫完遞與未央生道:「粗笨頭陀,不識忌諱,偈語雖然太激,實出一片婆心。屈居士留之,以為後日之驗。」說完立起身來,竟像要送他的意思。
未央生知道見絕,又念他是個高僧,不敢悖悖而去,只得低頭陪罪道:「弟子賦性愚頑,不受教誨,望師父海涵。他日重來,尚祈收納。」
說罷依舊拜了四拜,和尚也一般回禮送他出門,分別而去。那和尚的出處言之已盡,後面只說未央生迷戀女色事,不復容敘孤峰,要知孤峰結果到末回始見。
第三回道學翁錯配風流婿端莊女情移薄情郎
卻說未央生別了孤峰,一路嘰嘰噥噥的埋怨道:「好沒來頭!我二十多歲的人,一朵鮮花才開,就要教人削髮修行,去尋苦吃。世上那有這樣不情的人。我今日見他不過是因他是由名士出家,胸中必有別樣見解,要領略他禪機,好助我的文思。誰想竟受他許多怠慢,又做一首烏龜偈贈我,教我怎當得起?我一個昂藏的丈夫,若做了官還要治天下,管萬民,難道自家妻子就管不下?我今遇著好婦人,偏不肯當面錯過。略做幾樁風流罪犯,把自家閨門嚴謹,看有個男子來討得債去。況且有婦人嫁我這樣標緻丈夫,就有別個男子來引誘他,只怕也看不上眼。那失節之事料定是沒有的。他方纔那一首偈,論理就該扯碎了丟還他。只是後來相見要塞他毒口沒有憑據,我且留在身邊,看他後來見了悔過不悔過。」思量以定就將偈語折好藏在衣帶中。
回到家裡,分咐幾個伴當各路去傳諭媒婆,要尋世間第一位佳人。他原是個閥閱之家,又兼才貌雙全,哪一個男子不願得他為婿,哪一個婦人不願得他為夫?自從傳諭之後,日日有幾個媒婆尋他說親。小戶人家任憑他上門去相,若是大戶人家要顧體面,或約在寺院中,或定在荒郊外,倆下相逢,以有心裝作無意,相得分明。惹了多少婦人回去害相思,他卻個個都看不上眼。
有個媒婆對他道:「這等看來別的女子都不是你的對頭,只有鐵扉道人的小姐名叫『玉香』,才配得你上。只是他父親古怪,定不肯使人相,你又定要相,這事又是做不來的了。」未央生道:「他為何叫做『鐵扉道人』?你為何見得他小姐標致?既然標緻,為何不肯使人相?」
媒婆道:「這老者是有名的宿儒,做人孤介。家中有田有地無求於人,生平沒有一個朋友,獨自一個在家讀書,隨你甚麼人去敲門,他只是不開。有一個貴客慕他的名去訪他,敲了半日門,莫說不開,連答應也不答應。那貴客沒奈何,題詩一首寫在門上而去。中間有兩句道:『但知高士篷為戶,誰料先生鐵為扉。』他後來見了詩句道:『鐵扉兩字道得不差』,他就把做別號叫做『鐵扉道人』。生平沒有兒子止得一女,生得如花似玉,無人可比。又且讀了一肚子書,都是父親所教,凡詩詞歌賦皆做得出。他家的閨門嚴謹,又不走去燒香,又不出來看會,長了一十六歲不曾出頭露面,至於三姑六婆飛不進門。因昨日那老者立在門前,見我走過叫住問道:『你莫非是做媒的麼?』我答道:『正是。』」
「他就請我到家中指著女兒對我道:『這是我的小姐,要招個像樣的女婿當兒子養老。你可留心替我訪擇。』我就把相公說上,他道:『我也聞得他的才名,但不知德行何如?』我又道:『相公少年老成,毫無破綻。只是一件,他要親眼相一相才肯下聘。』他聽得這句話就放下臉道:『胡說!只有揚州人家養的瘦馬肯與人相,那有正經女兒許男子見面之理。』我見他說了這話不好再講,竟自出來。故此知道這頭親事定做不成。」
未央生聞言心中暗想道:「我如今上無父母下無兄弟,明日娶了妻,心性哪一個拘管?就是自己行監坐守難道沒有出門的時節?這老兒的古板如此,我若贅在他家,不消我去提防,他自家的女兒自然會照管,我就出門一世也不妨事。只是不得相一相究竟不放心,媒人的口那裡信得。」就對他道:「照你說來親事是極好的,畢竟求你設個法子使我窺見些影響,只要大段不差也就罷了。」
媒婆道:「這個斷斷不能。你若不信,只好去求籤問數,卜之於神。該做就做,不該做就罷。」未央生道:「也說的是。我有個朋友,請仙判事及其靈驗,待我請他來判斷過了,然後回你的話。」媒人答應而去。
次日未央生齋戒沐浴,把請仙的朋友延至家中。焚香稽首,低聲祝道:「弟子不為別事,只因鐵扉道人之女名喚玉香。聞得他姿容絕世,要娶為妻,但屬耳間未曾目擊,所以請問於大仙。果姿容絕世,弟子就與他連姻,稍不然即行謝絕。伏望大仙明白指示,勿為模糊之言,使弟子參詳不出。」祝完又拜四拜,起來扶住仙欒,聽其揮寫。果然寫出一首詩道:
紅粉叢中第一人,不須疑鬼復疑神。
只愁艷冶將淫誨,邪正關頭好問津。
右其一
未央生見了這一首,心上思道:「這等看來姿色是好的,只是後一句明白說他冶容誨淫,難道這女人已被人破了瓜去不成?詩後既有『其一』二字,畢竟還有一首,且看後作何如。」
只見仙鸞了一會,又寫出四句道:
婦女貞淫挽不差,但須男子善齊家。
閉門不使青蠅入,何處飛來玉上瑕。
右其二回道人題
未央生見了「回道人」三字知是呂純陽的別號,心上大喜道:「此公於酒色二字極是在行,他說好畢竟是好的了。後面這一首是□我心中之疑不通,要我堤防的意思。我想這古板丈人替我拘管,料然無事。後兩句明明說他鐵扉之中無人鑽得進的意思,不必再疑惑了」。就望空拜謝了純陽,叫人喚媒婆來。分咐說:「仙詩判得甚好,如今不消去相瞞,竟去說親罷了。」
媒人甚喜,走到鐵扉道人家,把未央生求親的意思述了一遍。道人道:「他起先要親眼相親,就是重色不重德的人了,輕薄可知。我要招個有品行的女婿,不要這等務外之人。」
那媒婆要趁媒錢,只得把巧話回覆道:「他要相的意思不是為色,只怕舉止輕佻,沒有福相,後來不得夫人。故今訪得府上的閨訓甚嚴,小姐的閫德又備,故此心安意肯,特地央我來求親。」道人道見他說的近理,就許了親約,定吉日過門完煙。
未央生雖聽了媒人之話,信了仙詩之言,只因不曾相得,到底狐疑。直到成親之夜,拜堂已畢,同入繡房,定睛細看,方才歡喜。怎見得新人的好處?有新詞一首為證:
人窈窕,渾身滿面都堆俏。都堆俏,愁容可掬,頻眉難效。
還愁不是新人料,腰肢九細如何抱?如何抱,柔如無骨,將又靠。
右調《憶秦娥》
怎見得新郎與新人成親的樂處?也有新詞一首為證:
星眸合處羞即盼,枕上桃花歌兩瓣。多方欲閉口脂香,卻被舌功唇已綻。
嬌啼歇處情何限,酥胸已透風流汗。睜開四目互相看,兩心熱似紅爐炭。
右調《玉樓春》
卻說玉香小姐姿容雖然無雙,風情未免不足,還有一二分不中丈夫的意。只因平日父訓既嚴,母儀又肅,耳不聞淫聲,目不睹邪色,所讀之書不是《烈女傳》就是《女孝經》,所說的話都與未央生心事相反。至於舉止,不免有乃父之風,丈夫替他取個混名叫「女道學」。對他說一句調情的話就滿面通紅,走了開去。
未央生極喜日間幹事,好看陰物以助淫興。有幾次扯他脫褲,他就大喊起來,卻像強姦他的一般,只得罷了。夜間幹事,雖然承當,都是無可奈何的光景與見。行房的套數只好行些中庸之道,不肯標新立異。要做「隔山取火」,就說犯了背夫之嫌。要做「倒澆蠟燭」,又說倒了夫綱之禮。要搭他兩腳上肩,也費許多氣力。至於快活之時不肯叫死叫活,助男子的軍威,就喚他心肝命肉,竟像啞婦一般,不肯答應。
未央生見他沒有一毫生動之趣,甚以為苦。我今只得用些淘養的工夫,變化他出來。明日就書畫鋪中買一副絕巧的春宮冊子,是學士趙子昂的手筆,共有三十六幅,取唐詩上三十六宮都是春的意思。拿回去與玉香小姐一同翻閱,可見男女交媾這些套數不是我創造出來的,古人先有行之者,現有趙文敏墨卷在此,取來證驗。
起初拿到之時,玉香不知裡面是甚麼冊,接到手中揭開細看,只見開卷兩頁寫著「漢宮遺照」四個大字。玉香想道,漢宮之中有許多賢妃淑媛,一定是些遺像,且看是怎生相貌。及到第三頁,只見一個男子摟著一個婦人,赤條條在假山上幹事,就不覺面紅髮起性來道:「這等不祥之物,是從那裡取來的?玷汙閨閫,快叫丫鬟拿去燒了。」
未央生一把扯住道:「這是一件古董,價百金。我問朋友借來看的。你若賠得百金起只管拿去燒,若賠不起,好好放在這邊,待我把玩一兩日拿去還他。」
玉香道:「這樣沒正經的東西看他何用?」
未央生道:「若是沒正經的事,那畫工不去畫他,收藏的人也不肯出重價買他了。只因是開天闢地以來第一件正經事,所以文人墨士拿來繪以丹青,裱以綾絹,賣於書畫之肆,藏於翰墨之林,使後來的人知所取法。不然陰陽交感之理漸漸淪沒,將來必至夫棄其妻妻背其夫,生生之道盡絕,直弄到人無焦類而後止。我今日借來不但自己翻閱,也要使娘子知道這種道理絕好受胎懷孕,生男育女,不致為道學令尊所誤,使夫妻後來沒有結果的意思。娘子怎麼發起惱來?」
玉香道:「我未信這件勾當是正經事。若是正經事,當初立法的古人何不教人明明白白在日間對著人做?為何在更深夜靜之時,瞞了眾人就像做賊一般,才行這件勾當?即此觀之,可見不是正經事。」
未央生笑道:「這等說來怪不得娘子,都是你令尊不是。把你關在家中,沒有在行的女伴對汝說說風情,所以孤陋寡聞,不曉人事。你想,世上的夫妻哪一對不在日裡去幹事?哪幹事不是明公正氣使人知道的?若還夫妻日裡不行房,這畫畫之人怎麼曉得些些套數?怎麼描寫得這樣入神,使人一看就動興起來?」
玉香道:「這等我家父母為甚麼不在日間做事?」
未央生道:「請問娘子,怎見得令尊令堂不在日間做事?」
玉香道:「他們若做事,我畢竟撞著。為何我生長一十六歲並不曾撞著一次?莫說眼睛不曾看見,就是耳朵也不曾聽見?」
未央生笑道:「好懵懂婦人!這樁事只是兒女看見不得,聽見不得。除了兒女,其餘丫鬟使婢哪一個不看見?哪一個不聽見?他們要做事必竟曉得你不在面前,把門閉了,然後上場。若被你看見就怕引動春心,思想男子,生出郁病來。故此瞞著你做。」
玉香想了一會道:「他們日裡也常關門睡覺,或是幹事也未可知。只是羞人答答的,你看我我看你,如何做得出來?」
未央生道:「日裡行房比夜間的快活更加十倍。其間妙處正在我看你你看我,才覺得動興。世間只有兩種夫妻斷不可在日間幹事。」
玉香道:「哪兩種夫妻?」
未央生道:「醜陋丈夫標緻妻子,此一種。醜陋妻子標緻丈夫,又一種。」
玉香道:「為何這兩種人日間做不得事?」
未央生道:「做這事全要你愛我我愛你,精神血脈彼此相交,方才會快活。若是妻子生得肌膚雪白,又嬌又嫩,就像美玉琢成的一般,丈夫把他衣脫了摟在懷中,一面看一面干,自然興高十倍。那陽物不覺又堅又硬,又粗又大了。只是女子看見男人就像鬼怪一般,身上皮肉又黑又粗。穿了衣服還不覺,此時脫了醜態畢露,掩飾不來。況與雪白肌膚相映,八分醜陋就覺有十二分。妻子看了豈不憎嫌?心上既然憎嫌就要形於詞色,男子看見不知不覺堅硬的也軟了,粗大的也細了。快活事不曾做得,反討一場沒趣。不如在夜裡行房,還可以藏拙。這是標緻妻子與醜陋丈夫幹事的樣子。那標緻丈夫與醜陋妻子行房的情敝也與此一般,不消再講。若是我和你這樣夫妻,白對白河讜紅,嬌嫩對嬌嫩,若不在日間取樂,顯一顯皮膚,終日鑽在被窩裡面暗中摸索,可不埋沒了一生,與醜陋夫妻何擇?娘子不信,我和你試一試,看比夜間的滋味何如?」
玉香倒此處不覺有些省悟,口裡雖然不肯,心上卻要順從,但覺兩腮微紅,騷容已露。未央生暗想,他有些意思來了。本要下手,只是此女欲心初動,飢渴未深,若就與他做事譬如饞漢見了飲食,信口直吞,不知咀嚼,究竟沒有美處。我且熬他一熬然後同他上場。就扯一把太師椅,自己坐了,扯他坐在懷中,揭開春宮冊子一幅一幅指與他看。那冊子與別的春意不同,每一幅上前半頁是春宮,後半頁是題跋。那題跋的話前幾句是解釋畫面上的情形,後幾句是贊畫工的好處。
未央生教他存想裡面神情,將來才好模仿,就逐句念與他聽道:
第一幅乃縱蝶尋芳之勢。跋云:女子坐太湖石上,兩足分開。男手以玉麈投入陰中,左掏右摸以探花心。此時男子婦人俱在入手之初,未逢佳境,故眉眼開張,與尋常面目不甚相遠也。
第二幅乃教蜂釀蜜之勢。跋云:女子仰臥錦褥之上,兩手著實,兩股懸空,以迎玉麈,使男子識花心所在,不致妄投。此時女子的神情近於飢渴,男子的面目似乎張惶,使觀者代為之急,乃畫工作惡處也。
第三幅乃迷鳥歸林之勢。跋云:女子倚眠繡床之上,雙足朝天,以兩手扳住男人兩股往下直舂。似乎佳境已入,能恐復迷,兩下正在用工之時,精神勃勃。真有筆飛墨舞之妙也。
第四幅乃餓馬奔槽之勢。跋云:女子正眠榻上,兩手纏抱男子,有如束縛之形。男子以肩取他雙足,玉麈盡入陰中,不得纖毫餘地。此時男子婦人俱在將丟未丟之時,眼半閉而尚睜,舌將吞而復吐,兩種面目一樣神情。真畫工之筆也。
第五幅乃雙龍斗倦之勢。跋云:婦人之頭倚於枕側,兩手貼伏,其軟如綿。男子之頭又倚於婦人頸側,渾身貼伏,亦軟如綿,乃已丟之後。香魂欲去,好夢將來,動極近靜之狀。但婦人雙足未下,尚在男子肩臂之間,尤有一線生動之意。不然竟像一對已斃之人,使觀者悟其妙境有同棺共穴之思也。
玉香看到此處不覺騷性大發。未央生又翻過一頁,正要指與他看,玉香就把冊子一推,立起身來道:「甚麼好書,看得人不自在。起來你自己看,我要去睡了。」
未央生道:「還有好光景在後面,一發看完了同你去睡。」
玉香道:「難道明天沒有日子,定要今天看完?」
未央生知他急了,就摟住親嘴。往常親嘴把舌頭送過去,他的牙門緊閉不開,若要他伸過來一發不能夠了。做過一月夫妻還不知舌長舌短。此番才靠朱唇,他的舌頭已不知不覺度過兩重牙門來了。
未央生道:「心肝,我和你不消上床就把這太師椅當了假山石,照冊上的光景摹擬一番何如?」
玉香假意惱道:「這豈是人幹的事?」
未央生道:「果然不是人幹的事,乃神仙幹的事。我和你權做一刻神仙。」
就手解他褲帶。玉香口雖不允手卻允了,搭在未央生肩上,任他把著褲子脫下。只見褲襠之中濕了一大塊,乃看畫之時淫水流出的原故。未央生把自家褲子也脫了,扯他坐在椅上,兩腳分開,將玉麈插入陰中,然後脫他上身的衣服。為甚麼起先不脫衣服,直到脫褲之後才解上衣?要曉得未央生是個在行的人,若先脫他上面衣服,他心上雖然著急外面還要怕羞,畢竟有許多造作。故先把要害處據了,其餘的地方自然不勞而定。這是行兵擒王搗穴的道理。
玉香果然憑他把一身的衣服脫得精光,唯有腳上的褶褲不脫。這是何故?原來褶褲裡面就是足腳,婦人畏腳之時只顧下面齊整,十指未免參差,沒有十分好處。況且三寸金蓮必竟要褶褲罩在上面才覺有趣。不然就是一朵無葉之花,不耐看了。所以未央生得竅只除這一件不脫。替他脫完之後把自己的衣服也盡脫下,然後大整旗槍,分開小腳架在椅上,挺起玉麈向陰中左掏右摸,也像第一幅春宮探覓花心的光景。掏摸了一會,玉香就把兩手伸直抵住交椅,把陰戶湊上來迎合玉麈。玉麈往左,以左承之。玉麈往右,以右承之。忽然抵著一處,覺得裡面似酸非酸,似癢非癢,使人當不得又使人離不得的光景,就對未央生道:「如今只是這樣罷了,不要左掏右摸,搔壞了人。」
未央生知道花心已得,就依了他。並力只攻一處,由淺入深,由寬而緊,提了數百提。又見玉香的兩手不覺來在身子後面扳住兩股向上,直湊與第二幅春宮的光景自然相合。未央生就把他雙足提起放在肩上,以兩手抱住纖腰,盡根直抵。此時玉麈更覺粗大,塞滿陰中。又提了數百提,只見他星眼將朦,雲鬢欲墜,卻像要睡的光景。未央生撲兩撲道:「心肝,我知道你要丟了。這椅上難為人,到床上去完事罷。」
玉香正在要緊頭上,恐怕走上床去未免要取出玉麈來,把快活事打斷了。況且此時手酸腳軟動彈不得,要走也走不上床。聞他一說這一句只是閉了雙眼搖頭不應。未央生道:「心肝,你莫非走不動麼?」玉香把頭點一點。
未央生道:「待我抱你上去就是。」竟把他雙足架在手臂上。玉香雙手抱住未央生,口裡含了絳舌。未央生抱將起來,玉麈留在陰中並不抽出,一邊行走一邊抽送做個走馬看花的勢。
抱到床上,把玉香放倒,架起雙足從頭幹起。再抽數百抽,玉香忽然叫道:「心肝,我要不好了!」雙手緊緊摟住未央生,口裡哼哼嚇嚇就像大病之人要絕命的一般。未央生知道陰精已生,把玉麈頂住花心用力一揉,也陪他似死。
兩個抱住睡了一刻,玉香醒轉來道:「我方才死了去你知道麼?」
未央生道:「我怎麼不知道!這不叫死叫做丟。」
玉香道:「怎麼叫做丟?」
未央生道:「男有陽精女有陰精,干到快活盡頭處那精就來了。將來未來之時,渾身皮肉連骨頭一齊酥麻起來,昏昏沈沈竟像睡去一般,那精才得洩。這就是丟了。那春宮第五幅就是這個模樣。」
玉香道:「照你說來丟過之後還會活竟是不死的麼?」
未央生道:「男子與婦人幹一次丟一次,還有陰精來得快的婦人,男子丟一次他丟幾十次的。這叫做快活,那裡會死!」
玉香道:「既是如此,從今後我日日要丟,夜夜要丟了。」
未央生大笑道:「何如我勸你不差麼!這副春宮冊子可是件寶貝麼?」
玉香道:「果然是件寶貝。若買來放在家裡常看看也是好,只怕那朋友要來取去。」
未央生道:「那是哄你的話,其實是我自己買的。」
玉香聽了歡喜。兩個說完起來穿了衣服再看春宮,看到興高之處重新又干。夫婦二人從這一日起分外相投,愈加恩愛。
玉香自看春宮之後,道學變做風流。夜間行房不行中庸之道,最喜標新立異。
蠟燭也肯倒澆,隔山也容取火。幹事之時騷聲助興的狂態漸漸在行。未央生要助他淫性,又到書鋪中買了許多風月之書,如《繡榻野史》、《如意君傳》、《癡婆子傳》之類,共有一二十種。放在案頭任他翻閱,把以前所讀之書盡行束之高閣。夫婦二人枕席之歡就畫三百六十幅春宮也還描寫不盡。真是:「琴瑟不足喻其和,鐘鼓不能鳴其樂。」
未央生至此可謂快樂之極矣,只是一件,夫婦裡面雖然和諧,翁婿之間甚覺不合。為甚麼原故?只因鐵扉道人是個古執君子,喜質惡繁華,忌說風流愛講道學。自從未央生入贅之夜見他衣服華麗,舉動輕浮,心上就覺有懊惱。歎一口氣道:「此子華而不實,必非有成之器。吾女失所規矣。」
只是聘禮已收,朱陳已結,不可改移,只得將錯就錯,等他成親後以嚴父拘管,把他磨煉出來,做個方正之士。所以詞色之間毫不假借,莫說言語舛錯,做事差池定要呵斥他教訓他,就是行起坐臥稍有不端正處,亦要聒絮一番。
未央生少年心性,父母早亡,不曾有人拘束,那裡受得這般磨難?幾次要與他相抗,只怕妻子有所不安,有妨琴瑟之樂,沒奈何只得隱忍。忍到後來忍不過了,心上思量道,我當初不過慕他女兒,因他不遣嫁定要招人,我所以來就他。他如何竟把泰山勢來壓我。他那樣一個腐儒我不去變化他也罷了,他反要來變化我。況且我這一個風流才子將來正要做些竊玉偷香膾炙人口的事,難道靠他一人女兒就勾我終身大事不成?都像這等拘管起來,一步路也不許亂走,一句話也不容多說,若還做出分外事來倒不問我一個死罪?我如今思量與他拗又拗不得,忍又忍不過,只有一著,除非把女兒交託與他,只說出門遊學,且往別處走走。如今世上第一位佳人已被我娶著,倘若遇見第二位縱不能溝娶他,便做幾夜露水夫妻,了了夙緣也是好的。
主意定了,要先對玉香說過然後請問丈人,又怕玉香貪戀枕席之歡不放我去,若先受他一番阻撓就不好再對丈人說了。只得瞞了玉香背後告丈人道:「小婿僻處山邑,孤陋寡聞,上少明師下無益友,所以學問沒有長進之日。如今要拜別嶽父,遊藝四方,使眼界略寬,胸襟稍大。但見有明師益友之處就在那邊下帷,遇了場期就到省中應試,或者博得一科兩榜也不枉嶽父招贅一場。不知肯容小婿去麼?」
鐵扉道人道:「你在我家做了半年女婿,只有這一句話才堪入耳。肯離家讀書是極好的事,我為甚麼不肯?」
未央生道:「嶽父雖然見允,只怕令愛怪小婿寡情,新婚未幾就要遠出。如今照小婿的意,想只說出自嶽父之心非干小婿之事,方才沒有牽帶,可以率意徑行。」
道人道:「說得極是。」
商量定了,道人當著女兒勸未央生出門遊學,未央生假意不肯,道人正言厲色苦說一番,未央生方才依命。玉香正得有趣之時,忽然聽得丈夫要去,就像小孩子要斷乳一般,那裡苦得過?連出門以後的欠賬都要預支了去。未央生也曉得長途寂寞,一時未必有婦人到手,著力承奉。就像辦酒席的一般,雖然是為客而設,也落得自家奉陪。一連幾夜的綢繆,真是別人替他說不出,只好夫妻自家知道而已。
到臨行之時,未央生別了丈人妻子,帶了家童隨身而去。
此後未央生奇遇尚多,靜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宿荒郊客心悲寂寞消長夜賊口說風情
未央生別了丈人妻子,出門遊學。信足所至,沒有一定的方向,只要有標緻婦人的所在,就是他安身立命之鄉。每過一府一縣,定要住幾日。他是個少年名士,平日極考得起,又喜結社,刻的文字最多。千里內外凡是讀書人沒有一個不知道他的,所以到一處就有一處朋友拉他入社。他把作文會友當了末著,只有尋訪佳人是他第一件要緊。每日清晨起來,不論大街小巷,定去尋歷一邊。
所見的都是尋常女子,再不見有天姿國色。
一日在荒郊旅店之中,兩個伴當一齊生起病來,動身不得。要出門走走沒個跟隨的人,怕婦人家見了不像體面,獨自一個坐在下處甚覺無聊。
忽見隔壁房裡有個同下的客人走過來道:「相公獨坐未免寂寞,小人有壺酒在那邊,若不棄嫌請過去同飲一杯何如?」
未央生道:「萍水相逢,怎好奉擾?」
那人道:「我聞得讀書人是極喜脫略的,相公為何這等拘執?小人雖是下賤之人,極喜結朋友,只是相公前程遠大,不敢高攀。如今同在旅店中,也是難逢難遇,就屈坐一坐何妨?」
未央生正在悶極之中,巴不得扯人講話,就應允了。同他過去,他把未央生送在上面,自己坐在旁邊。未央生再三不肯,扯他對坐,那人就問姓名。未央生把自己的別號說了,也問他是何尊號。
那人道:「小人是個俗子,沒有別號。只有個渾名叫做『賽崑崙』。」
未央生道:「這個尊稱來的異樣。為何取這三個字?」
那人道:「若說起來只怕相公害怕,不屑與小人對飲了。」
未央生道:「小弟也是豪俠之人,隨你神仙鬼怪立在面前也不怕的。至於貴賤賢愚一發不論,只要意氣相投,有甚麼不屑!」
賽崑崙道:「這等就不妨直說了。小人平日是個做賊,能飛牆走壁,隨你幾千丈的高樓,幾百層的厚壁,我不消些氣力就直入他臥榻之中,把東西席捲出來。不盜第二日也不使他知道。人說當初有個崑崙,能飛入郭令公府中盜取紅綃出來。他一生一世不過做得一次,我不知做了幾百次,故此把我叫做『賽崑崙』。」
未央生大驚道:「你既然久做此事,又出了名,人人曉得,難道不犯出事來?」
賽崑崙道:「若犯出事來就不為豪傑了。自古道:『拿賊拿贓』,贓拿不著,我就對他說,他也不敢奈何我。遠近的人沒有一個不奉承我,惟恐得罪了我要算計他。我生平有些義氣有『五不偷』:遇凶不偷,遇吉不偷,相熟不偷,偷過不偷,不提防不偷。」
未央生道:「這五種名目來的有意思了,請逐件說明。」
賽崑崙道:「人家有凶事,或是生病或是居喪,或是有飛災奇禍,他正在急難之中,我若去偷他,如火上添油,他一發當不起了。我所以不去。人家有喜事,或是嫁娶或是起蓋,或是生子壽誕,他正在吉慶頭上,我若去偷他,使他沒有好彩頭,將來做事就蹭蹬了。我所以不去。那一面不相識的人我去偷他不為過。若是終日相見拱手作揖的人,我去偷他,他總不疑我,我見了他也覺得有些慚愧。我所以不去。那財主人家金銀甚多,我去下顧一次,只當打他的抽豐,何為之過?若偷過一遭得了甜頭只管去騷擾他,就是個貪得無厭之人,這樣事我也不做。那提心吊膽的人家夜夜防賊,口裡不住的說賊。他以不肖之心待我,我就以不肖之心待他。偷他一遭使他知道我的見識,不容易防的。若是寬胸大度之家,知道錢財是身外之物,不以為意,或是大門忘了不閉或是房門設而不關,我若去偷他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人了,我豈肯做他。這就叫做『五不偷』。遠近之人見我有這些好處,所以明知我是賊,不以為賊待我,反與我相處不以為辱。如今相公若還不棄,就在這裡拜個弟兄,以後有用著小人處,只管效勞,就是死也肯替的。」
未央生聽他說話,不覺心上歎息道,不意盜賊之中竟有這般豪傑,我若同他相處與別處還用不著,倘若遇了佳人如紅綃、紅拂之類,在高門大宅之中,或有消息不能相通,或身子不能出入,我就托他當了崑崙何等不妙?思量到此不覺手舞足蹈起來。後來聽說要同他結拜,心上就有些躊躇,口裡雖應道「極好」,心內不十分踴躍。
賽崑崙知道他心思就開口道:「相公口裡決了,心上還未決,莫非怕有連累麼?無論小人高強,做賊斷然不犯,就是犯了出來,死便自家死,決不扳扯無辜之人。相公不消多慮。」
未央生見他參破機關又解了疑慮,滿口應承。兩人各出分資辦了三牲祭禮,寫出年月日,就在店中歃血為盟,誓同生死。賽崑崙年長,未央生年幼,序了兄弟之稱。又同享祭物,吃到半夜。要分別去睡,未央生道:「兩處睡了大家都寂寞,不如同在小弟床上,抵足談心,消此長夜何如?」
賽崑崙道:「也說得是。」兩人就脫了衣服,同床而睡。
未央生才爬上床,不覺就露出慣相來。口中說道:「怎麼這樣好所在,沒有看的上的婦人!」
賽崑崙聽了問道:「賢弟為何說這兩句,莫非不曾娶弟婦?要各處求親麼?」
未央生道:「弟婦是娶過了。只是一個男子怎麼靠得一個婦人相處到老?必竟在妻子之外,還要別尋幾個相伴才好。不瞞長兄說,小弟的心性是極喜風流的,此番出來名為遊學,實是為訪女色。走過了許多州縣,看見的婦人不是塗脂抹粉掩飾他漆黑的肌膚,就是戴翠項珠遮蔽他焦黃的頭上,那裡有一個婦人不消打扮,自然標緻的?所以小弟看厭了,不覺說這兩句。」
賽崑崙道:「賢弟差了。天下好婦人決不使人見面,那見面的決不是好婦人。莫說良家子女,就是娼妓裡面,除非是極醜極陋沒人愛的,方肯出來倚門賣笑。略有幾分身價,就坐在家中等人去訪他,方肯出來,何況好人家子女,肯立在門前使人觀看?你若要曉得好婦人,只除非來問我。」
未央生聽了,就昂起頭來道:「這又奇了。長兄又不在風月場中著腳,為何曉得我那事?」
賽崑崙道:「我雖不在風月場中著腳,那風月的事卻只有我眼睛看得分明,耳朵聽得分明。我且問你,天下標緻的女子還是富貴人家多,貧賤人家多?」
未央生道:「自然是富貴人家多。」
賽崑崙道:「這等富貴人家標緻的女子,還是臉上搽了脂粉身上穿了衣服才看的仔細,還是洗了脂粉脫了衣服才看得仔細?」
未央生道:「自然是洗脫去了才見本色。」
賽崑崙道:「這等就明白了。我們做賊的人那貧賤人家自然不去,去走動的畢竟是珠翠成行的去處,自然看見的多了。去的時節又是更深漏靜之時,他或是脫了衣服坐在明月之下,或是開了帳幕睡在燈影之中。我怕他不曾睡著不敢收拾東西,就躲在暗處,把雙眼盯在他身上看他,響不嫌詔不動,直待他睡著了方才動手。所以看得仔細,不但面貌肌膚一毫沒有躲閃,就是那牝戶之高低,陰毛之多寡,也看得明白。這數百里內外的人家,哪個婦人生得好,哪個婦人生得不好,都在我肚裡。你若要做這樁事,只消來問我。」
未央生起先還在被窩中側耳而聽,及至說道此處,不覺露出胸膛坐起來道:「有理。大人家女隨你甚麼人不得見,就見也不分明,惟有你們相得到。還有一說,你看了標緻的婦人,又見了豐滿的陰戶,萬一動起興來都怎麼處?」
賽崑崙道:「起先少年的時節,見這光景也熬不住,常在暗地對著婦人打手銃,只當與他幹事一般。後來見得多了,也就不以為意。看著陰戶就像尋常動用的夥並不動情。只是見他與丈夫幹起事來,口裡哼哼唧唧陰中即即作作,未免有些動興起來。」
未央生見他說到至妙處,就撥轉身子睡到一頭去聽。賽崑崙道:「你若不嫌褻瀆,待我說一兩樁為你聽,未知肯聽否?」
未央生道:「妙極!如得如此,真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快快講來。」賽崑崙道:「我生平看見的事甚多,不知從那裡說起。如今隨你問一件,我就說一件罷了。」
未央生道:「請問婦人是喜干的多,是不喜干的多?」
賽崑崙道:「自然是喜干的多。大約一百個婦人只有一兩個不喜干,其餘都是喜干的。只是這喜干的裡面有兩種。有心上喜干,口裡就說要干的。有心上喜干,故意裝作不要干,待丈夫強他上場,然後露出本相來。這兩種婦人倒是前面的一種好打發。我起先躲在暗處見他催丈夫幹事,我想是個極淫之婦,通宵不倦的了。誰想抽不下幾下就丟,一丟之後精神倦怠只想睡覺,隨丈夫干也罷不干也罷。惟有心上要幹假說不干的婦人,極難相處。我曾去偷一家,見丈夫扯妻子幹事,妻子不肯。丈夫爬上身去,反推下來。丈夫只說是不要干,竟呼呼的睡了。那個婦人故意把身子翻來覆去,要礙他醒來。見礙他不醒,又把手去搖他。誰想丈夫睡到好處,再不得醒。他就高聲喊起來道:『有賊!』若把別個做賊的,就被他嚇走了。我知道他不是喊賊,是要驚醒丈夫,好起來幹事。果然不出所料,只見丈夫嚇醒之後,他又把巧話支吾道:『方才是貓提老鼠跳一下響,我誤聽了,只說是賊,其實不相干。』就把丈夫緊緊摟住,將牝戶在陽物邊挨挨擦擦。丈夫才動起興,上身去幹。初時抽送還免強熬住,不露騷聲。抽到數百上,漸漸哼哈起來,下面淫水流不住。干到半夜丈夫丟了,他的騷興正發,又不好叫丈夫再干,只得裝聲歎氣卻像有病的光景。叫丈夫揉胸模肚,不容他睡。丈夫睡不著,只得又爬上身從頭幹起,直到雞鳴方才歇息。累我守了一夜,正要收拾東西天又明瞭,只得潛身而出。所以曉得這種婦人極難相處。」
未央生道:「請問婦人幹事的時節,還是會浪的多,不會浪的多?」
賽崑崙道:「自然是會浪的多。大約十個婦人只有一兩個不會浪,其餘都是會浪的。只是婦人口中有三種浪法,惟有我們聽得清楚,那幹事的男子反不知道。」未央生問:「哪三種?」
賽崑崙道:「初干的時節,不曾快活,心上不要浪,外面假浪起來,好等丈夫動興。這種聲氣原聽得出大約,口裡叫出來的字字清楚。此是一種浪法。干到快活的時節,心上也浪,口裡也浪,連五官四肢都浪起來。這種聲氣也聽得出,叫出來字字模糊,上氣不接下氣。又是一種浪法。干到快活盡頭處,精神倦了,手腳軟了,要浪浪不出。這種聲氣在喉嚨裡面,就有些聽不出了。我曾偷一家,見他夫妻干事,起先亂顛亂聳,響聲如雷。干到後面,那婦人不響不動,宛如被男子入死了一般。我走到近處去聽,只見喉嚨裡面咿咿呀呀似說話非說話,似歎氣非歎氣。我聽了這光景知道他快活極了,不覺淫興大動,渾身酸麻,又不曾打手銃,自己的精竟流出來。所以曉得婦人又再有這一種浪法。」
未央生聽到此處,也就渾身酸癢,不覺的陽精竟流了一席。還要問他別的,不想天已大明。兩個起來梳洗畢,依舊對坐說些妙話。兩個綢繆幾日,交情愈密,未央生就對他道:「小弟生平以女色為性命,如今得遇長兄可謂三生有幸了。若不以心事相托,豈不當面錯過?要求兄長把見過的婦人揀第一個標緻的,生個法子使小弟經一經眼,若果然是絕色,不瞞長兄說,小弟的賤造是有紅鸞照命的,生平一見了婦人,我不去尋他,他自然來尋我。到那時求長兄顯個神通,成其好事何如?」
賽崑崙搖頭道:「這個使不得。我生平有偷過不偷之戒。偷過了他財物尚不忍再偷,何況於有關名節的婦人?只好從今以後留心為你尋訪,走到人家見有標緻婦人就不偷他財物,竟走回來與你商量,做成好事,這還使得。」
未央生道:「小弟有眼不識義士,方纔的話唐突多了。只是一件,既蒙金諾要替小弟留心,若果見了絕色婦人,千萬不可偷他財物,忘了今日之言。諾做得事成,小弟後來自然圖報。」
賽崑崙道:「這等看來,你果然有眼不識義士。我若是想你圖報的人,又不如拿現在的穗了。就是你日後做官,許我打幾次抽豐,那打抽豐的銀子也看得見,不如我做一次盜。這樣的報也可以不圖。我如今許你一個標緻婦人,少不得明日還你一個標緻婦人。你如今既遇了我不消到別處去,且在這邊賃幾間房子讀書。也不要靠我一個,你若看見有好的,就自己去做事。我若看見有好的,走來報你。兩路搜尋,自然遇著,決不至落空。」
未央生大喜,就央人去尋寓處。臨別之時,又扯住他拜了四拜,方才分別。
畢竟未央生的奇遇如何,下回便見。
第五回選手姿嚴造名花冊狗情面寬收雪鬢娘
未央生自賽崑崙別後,搬在一個廟中作寓。這廟是送子張仙的行宮,裡面房間甚少,往常是不寓客的。只因未央生不惜重價,別處一兩一月他情願出二兩,道士貪圖微利,所以租與他住也。為甚麼肯出重價?只因本廟的張仙極其靈驗,遠近婦人來求子者極多。未央生要在此處做個選場,所以謀在這邊作寓。自進寓之後,每日定有幾班婦女進來燒香。那燒香的婦女又與別處燒香的不同。
十個之中定有一兩個將就看得。這是甚麼緣故?原來各處燒香的婦人大抵老中年的多,少年的少,所以沒一個看得上眼。此處燒香的婦人都是求嗣而來,老年的經水已絕,必無生理。中年的經水將絕,子興已闌。所以進來求嗣都是少年女子,不過有一二個老成的陪來。但凡女子十四歲至二十歲這五六年中間,無論好歹,面上都有點桃花色艷,隱隱動人。所以十個之中定有一兩個看得。
未央生每日早起,打扮得整整齊齊,在神座前走來走去。望見有婦人來就躲在張仙的背後,聽道士替他通誠,又看他拈香禮拜,把面龐態度看得無遺。然後攻其不備從裡面闖出來。那婦人見他姿容絕世,都吃一驚,疑是自己至誠把泥塑的張仙拜活了,下來送子與我。直待他走下階前搖擺一會,方才曉得是人。
那靈魂已被活張仙勾去了。弄得那些女子心花意亂,眼角傳情,都戀戀不肯回去。也有故意遺下汗巾子為表記的。
自此以後未央生舉止分外輕佻,精心愈加放蕩,竟說世間標緻女人該是我受用的。自起先入廟之時就釘下一本袖珍冊子,藏在夾袋之中,上面題四個字「廣收春色」,凡是燒香女子有幾分姿色就登記入冊。如婦人某人,年歲若干,良人某某,住居某處,都細細寫下名字。旁又用硃筆加圈,以定高下。特等三圈,上等二圈,中等一圈。每一名後面又做四六批語,形容他的好處。
那未央生怎麼曉得許多婦人並丈夫姓名住處?只因婦人入廟燒香定有個香火道士立在旁邊替他通誠,就問他姓甚麼名甚麼,年紀多少,系那一位信士之妻,住在何坊何裡。那婦人就不說,定有個家人使婢替他答應。未央生此時就記在腹中,待他去後,取出冊子登記上去。
不上數日,把一方的女色收羅殆盡。雖然錄了許多婦女,都是一等中等的,要那三圈頭竟沒有一個。心上想到,我生平的志向原要娶世間第一位佳人,起先在家裡娶著的只說是第一位了。如今看起來與他一樣的盡多,可見還算不得第一位。我想天下的女色豈有有了榜眼探花而無狀元之理,必竟有第一位的在那邊我還不曾遇著。如今看來看去,這些婦女只好存在這邊做個備卷,若終久遇不著亦可拿來塞責。我且姑待幾日,看以後進來的何如。於是取法加嚴,不肯少恕。
一日,精神怠倦,正在房裡睡覺,忽見家童跑進來道:「相公快起來看標緻女子。」
未央生連忙下床來,戴新巾,穿麗服,又要照照鏡子,未免耽擱了一會。及至走到外面,只見兩位少年女子,一個穿銀紅,一個穿藕色,陪伴來的是個半老佳人,都燒了香要出去了。未央生隔著許多路把那兩個少年女子一看,真是巫山神女,洛浦仙頤,比往常所見的大不相同,一時不覺風顛起來。見他要走還不曾出門,就如飛赴去跪在門檻外,不住的叩頭。把兩個家童與香火道士皆嚇得口呆,只怕婦人要發作。
誰想未央生外面雖是瘋癲,心上卻有主意。料那三個婦人若是肯走這條路的,知道我見他標緻愛他不過,所以跪拜他,料他必不發作。若還是正氣的發作起來,我只推是外面走來的人,要拜張仙求嗣,見有女眷在內,混雜不雅,所以不敢進去,跪在門外叩頭。他難道曉得我寓在廟中不成?把這個計較放在胸中,立於不敗之地,所以才敢如此。
果然那三個婦人不知就裡,只說他是求嗣的,都縮轉身去立在旁邊。直等他拜完,方才舉步。拜的時節,那兩個少年女子雖然一般顧盼,只是那種意思還在有意無意之間,不覺得十分出像。獨不那個半老佳人,對著未央生十分做作,自己掩口不住的笑。臨行之際,還把未央生瞧了幾眼,方才出去。
未央生癡足半晌不能出聲,將去一二里才問香火道士是那家的女子。道士見他輕舉妄動,幾乎惹出事來,埋怨不了,那肯對他說!
未央生要跟著轎子去追蹤跡,他又知道去遠了,追不上,只得回到房中,悶悶的坐。心上想到,這等可恨的事,那些不中意的個個都曉得姓名住處,偏是這兩個極中意的一個也不知道下落。可惜一對絕世佳人當面錯過。就取出那本冊子,要添這兩個上去,竟無名字可寫,只得先記一筆在前,道:某月某日遇國色二名,不知姓氏,姑就所衣之色隨意命名,彷彿年齒性情開列於左,以便物色。
銀紅女子一名。年可十七八。察其情意,他於歸未決而欲竇未開者。
批:此婦態如雲行,姿同玉立。朱唇綻處,嬌同解語之花。纖步移時,輕若能飛之燕。眉無憂而長蹙,信乎西子善顰。眼不倦而慵開,應是楊妃喜睡。更可愛者,贈人以心,而不贈人以物,將行無雜佩之遺。示我以意,而不示我以形,臨去少秋波之轉,殆女中之隱士而閫內之幽人。置之巍等,誰曰不宜?
藕色佳人一名。年可二十許。察其神氣,似適人雖久而原陰未劉者。
批:此婦風神綽約,意志翩躚。眉無待畫之痕。不煩京兆,面有難增之色。焉用何郎肌肉,介肥瘦之間,妙在瘦不可增,肥不可減。妝束居濃淡之際,妙在濃似乎淺,而淡似乎深。所可者,幽情郁而未舒,似常開不開之菡萏。心事含而莫吐,怠未謝愁謝之芳菲。所貴與前,並壓群芳,同稱國色者也俟!
面試後再定元魁,批評已畢,心上又想到,那個半老佳人也不減少年風致。別的且不要說,只是那雙眼睛或如一件至寶了。他起先丟上許多眼色,我只因主意那兩個,不曾回他一眼。如今想來甚不過意,況且與標緻婦人同行,不是妯娌定是親戚,也就要看標緻的分上寬待他幾分了。他又肯幫情湊趣,引那兩個顧盼我,分明是個解人。我若尋得他,何愁那兩個不入鵠中?我今也把他寫在冊上,加一個好批評。一來報他牽卷之情,二來若尋著的時節就把這冊子送與他看,先把他奉承到了,不愁他不替我做事。
就提起筆來,把國色二名的「二」字改作「三」字。因他穿服是玄衣,再添一名道:玄色美人一名。年疑四九,姿同二八。觀體其態,似欲事書疏而情甚熾者。
批:此婦幽情勃動,逸興湍飛。腰肢比少婦雖實,眉黛與新人競曲。腮紅不減桃花,肌瑩如同玉潤。最銷魂者,雙星不動而眼波自流,閃爍如同崖下電。寸步未移而身容忽轉,輕飄酷似頭雲。即與二美鼎足奚多讓焉!
寫完,每一個名字上圈了三圈,依舊藏在夾袋中。
從這一日起,那張仙殿上去也得,不去也得。進來的婦人看也可,不看也可。
只把這三個佳人時刻放在心上,終日帶了這個本子沿街去撞。再不見一毫蹤影,心上想道,賽崑崙見識最高,路數又熟,為甚麼不去問他?只是一件,他原許我尋一個,這幾日不見,想是去尋了。我若對他說,他只道我有中意的,倒把這擔子丟開了。況且沒名沒姓,教他哪裡去查?我且放在肚裡,再等幾日他或許尋一個來報我也不可知,別的東西怕多,標緻婦人也不怕多了。自此以後,每日起來不是出門問撞,就是在家死等。
一日,在街上遇著賽崑崙,就扯住問道:「大哥,向日所許的事為何不見回音?莫非忘記了?」
賽崑崙道:「時刻在心,怎麼會忘記。只是平常的多,絕色的少。近日才尋著,正要來報你,恰好撞著。」
未央生聽了,滿臉堆下笑來道:「既然如此,請到敝寓去講。」兩人偕手而行,一同入寓。把家童打發出去了,兩個關了房門商量好事。
不知是哪一家婦人造化,遇著這會幹的男子,又不知是哪一家丈夫晦氣,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