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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屏緣

日期:2019-07-23 作者:佚名

標題:繡屏緣

發信人:八戒,TOMCAT

編次:蘇庵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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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序言

原序

凡例

第一回百寶屏夢中鬥艷一生石天外尋芳

第二回啞詩箋一生情障真心事三段誓詞

第三回巧相逢月下追環小姻緣店中合巹

第四回野鴛鴦忽驚冤網癡蝴蝶竟入迷花

第五回藏錦字處處傳心逗情箋般般合巧

第六回綠雪亭鸞鳳雙盟翠姻舫鴛鴦獨散

第七回陳災兆青璅含情解凶星紅鸞吊燕

第八回赴京畿孤身作客別揚州兩處傷心

第九回躲塵緣貴府藏身續情編長途密信

第十回夢模糊弄假成真墨淋漓因禍得福

第十一回惡姻緣群牛喘月巧會合眾犬留花

第十二回結新恩喜同二美申舊好笑釋三冤

第十三回同心結無意相逢合巹杯有情雙遇

第十四回折宮花文才一種奪春魁錦繡千行

第十五回醜兒郎強占家資巧媒婆冤遭弔打

第十六回慶團圓全家合璧爭坐位滿席連枝

第十七回六色盆勝色爭春五花樓停在飛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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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鐫移本評點小說繡屏緣

序言

《繡屏緣》二十回,清初刊本,正文卷題「新鐫移本評點小說繡屏緣」「蘇庵主人編次」,首序,末署「康熙庚戌(1670)端月望弄香主人題於叢芳小圃之集艷堂」,次有凡例七則,署「蘇庵漫識」;後有「蘇庵雜詩」、「九疑山南呂曲」。有回評,書為二十回。第十九回實際只有詞八首,存世有抄本,珍藏於荷蘭漢學院。

《繡屏緣》是一部故事性頗強而又極平庸俗氣的小說。書敘一個曲曲折折的故事:

一日,雲客想去西湖遊玩,一則結交朋友,二則尋個有情佳人。他同兩位秀才朋友同到湖上,作詩吟詞,很是得意。有一隻大船靠在邊上,是一王姓鄉紳,女兒玉環,生得花容月貌,性情端淑。雲客見了,心忙意亂,一夜沒睡。第二天,打發家人回去,暗隨王船到了揚州。雲客想假做小廝,投靠王家。王家正忙,他只得在一酒家歇宿。賣酒老人叫孫愛泉,兒子做當差,綽號孫飛虎,女兒孫蕙娘,風情綽約,自是不凡。雲客便想接近她,時常送禮給二老,蕙娘也喜歡上了雲客。

員外見兒多日不歸,很是著急,尋到正在青樓的那兩個秀才,看到兒子托他們代管的舖蓋上有血跡(妓女流下的),便疑兒子被害,直告到知府。知府將兩秀才收了監。雲客走時,未與他們告別,故而有口難辯。

雲客對蕙娘講了自己看中王小姐之事,蕙娘說:「我既遇到你,不論你娶不娶,是要隨你終身的。」於是兩人山盟海誓,暗地來往。

雲客在王家被吩咐看管花園,王家家法甚嚴,雲客很難到小姐處,一日月朦朧時,雲客忽見一小姐一丫鬟來到牡丹台下,便上前探問,知是本衙的,來與雲客私約。雲客將小姐請入房內,摟抱雲雨起來。小姐身佩一寶石,發生異光,兩人便酣暢神迷。以後每夜都來。

玉環讓絳英送銀子給雲客作盤纏,絳英對雲客也有情意,私寫一信,約雲客到船上相聚。雲客以為是玉環約他,一看是絳英,也想實實受用,便與她在船上鴛鴦共枕。次早,此船與另一船相撞,那船上人打將過來。原來是絳英的哥哥吳大,以為強盜搶妹妹。絳英說是自願,吳大以為是私奔,更加大怒。又見銀子,再生疑惑。為了顧全自己的體面,就先將雲客收監,然後給差役們一些錢,讓他們餓死雲客。

絳英回到王府,將實情告訴玉環,玉環為雲客焦急。

雲客監中遇一獄官,叫秦衡石,保雲客在家中。秦有個女兒叫素卿,有姿色又重豪情,見雲客不凡,便有情於他,委心相托。經秦說情,雲客被配驛燕山,解差正是孫飛虎。蕙娘得知此事,如潑了一盆冷水。她設法到王府傳候,以免家中多事。玉環與她關係甚好,並借絳英之名讓蕙娘帶信給雲客,以安他想念之情。

雲客在燕山,得信後,為三位美人心跡所感動。一日,燒香祝願後在粉牆上題詞一首以訴羈愁。正遇一官員見著,此官恰是玉環的父親王御史。王讓雲客銷了罪,收在衙上溫習迎考。

絳英在家心事重重,吳大要她快嫁人。她以為正是雲客的人。臨到出嫁那天,她從後門逃出,一逕走到與雲客相會的那條河邊,想一死了之。一隻小官船經過,船上人將她拉住。原來正是秦獄官和素卿。素卿聽絳英說雲客是她丈夫,也將自己心思托出,兩人同心合意,全無妒忌。

雲客在京又遇已成犯囚的兩位朋友。王御史也一併收留。秦獄官找到了雲客,將女兒嫁給了他,雲客又與絳英成了親,有了左右兩夫人。

殿試後,雲客中了狀元。他的兩個朋友也中了進士,他們與王御史說,雲客可與王女兒結親。京城駙馬女兒叫季苕,見了雲客也喜歡。經禮部批准,雲客入贅駙馬家。雲客又讓父母托媒上王府求親。結果,他便有了五個媳婦。

雲客設法讓五位夫人排了座次:玉環、季苕、素卿、絳英、蕙娘。他讓人蓋了五花樓,造一繡屏,畫自己與五夫人之像。雲客與五人共下棋,同奏樂,又一起雲雨,肆意歡娛,不理朝事。

原先與雲客相好過的那個狐精修成了一癩皮道人,他拉住雲客到一海外列島一遊。有一日,忽報抄沒富家,雲客家也在內。道人駕舟而下,帶雲客一家同去了那列島。道人飄然而去。

就情節而言,《繡屏緣》是有稱道之處的,那便是故事編排得精巧與人物關係設計得微妙。

故事的精巧主要表現在一個「曲」字上。曲徑通幽,曲盡其妙,是中國藝術的特色。《繡屏緣》在這點上用了兩點功夫。一是情節安排出人意料。如趙雲客追王家船到揚州,想通過做僕人來接近玉環,但沒成,就暫住蕙娘處,沒想到與蕙娘發生了戀情。以後的會絳英、識素卿等等,都有點出乎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二是故事進行得一波三折。小說對大小情節安排都比較講究曲折。大的情節如雲客和絳英幽會後的被打、被監、又被保、被解京、被收留、被取中、被入贅等經歷,小的情節,如雲客的兩位秀才朋友的遭遇,媒婆兩次上王府幫趙家提親等,都不是一眼看到底和直線發展的。

人物關係安排表現在一個「緣」字上。小說從開筆講趙家繡屏上的歷代美人像,引出雲客夢中會美人,再出現現實中的五個美人,這五個美人之間的關係以及她們與雲客間的瓜葛,都可以說是一種情緣,環環相扣,個個相連。其中,雲客在王府中,夜晚與一小姐會合,白日與玉環相識,真小姐、假小姐,真情幻景,結合得朦朦朧朧、隱隱約約,較有意境和魅力。

身份、經歷及性格不同的五位美人,由一「緣」字聚集在一起,由一「情」字顯示出不同的特點,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從這一意義上說,《繡屏緣序》中的評論有點道理:「玉環之情而正也,季苕之情而順也,素卿之情而俠,絳英之情而節,蕙娘之情而智也。」

雲客在與五個美人成婚後說的那段話,可以看作是全書內容的概括和人物安排的原則:「昔日夢中相遇,盡是歷代國色。不想今日聚合相同,豈非天使奇緣。今我圖畫傳之幾千百世,也知道才貌兼全的,自然有情;有情的,自然有緣;有緣的,自然有遇;有遇的,自然有合。」

作品貫徹了這一原則,既使故事連貫,情節緊湊,但同時也產生了人工編造痕跡較深和情感之膚淺的弊病。

人工編造的痕跡在小說後半部尤其明顯。在雲客被解到京城後,他燒香後在粉牆上題詞,正遇上一官員,此人恰恰是玉環的父親王御史;絳英想投河自盡,正遇一船經過,船上恰恰是剛救過雲客的秦獄官和他的女兒;雲客的兩個秀才朋友被押解在京城途中,又恰恰碰到了剛被王御史銷罪的雲客;雲客應試中的又是狀元……如此等等,熟人總碰到熟人或有關的熟人,才子總會當官。情節編製人為而俗套,缺少生活邏輯性,而使人不可信。

這些都還只是小說表層的,表現在外部結構上的疵點。從內容上說,小說忽視了人物情感的揭示和挖掘。本書在故事本體、序言、開頭、結尾以及所插入的詩詞中,都反反覆覆強調了情、情、情。但實際情況和效果又是怎樣的呢?

《繡屏緣》中最令人不舒服的是,對封建的一夫多妻制的肯定與讚美。趙雲客不過是個有點才氣和長得不錯的書生,其他方面並沒有什麼突出的優良品質和人格,他見到美人是一心想佔有,心蕩神迷加上山誓海盟,陸續和同時與五個以上女人發生關係(書中所說的有情有緣)。最令人不解的是,這五個以上的女人竟然全將心放在雲客一人身上,互相間毫無妒意、毫無矛盾和衝突,還相互幫助、支持、慰問和團結一致,愛慕雲客。雲客也能應付自如,將她們間的關係處理得均衡妥貼,毫不厚此薄彼。這是一種什麼情呢?令人費解。

恐怕正因為小說宣傳了這種以男子為中心的多妻制封建禮教,因此,沒有資料表明此書曾遭查禁過,儘管內容平庸俗氣。

本書既無突出藝術成就,也沒有革新思想而遭禁,所以作品與作者蘇庵在文學史和小說史上均默默無聞。只是康熙年間望弄香為本書作序,說了幾句好話,稱作者是「逸才曠識,迥異凡流」,「古今情種,萃集一屏,非才子不足以當之。」

原序

康熙庚戌端月望美香主人題於叢芳小圃之集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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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例

小說前每裝繡像數葉,以取悅時目。蓋因內中情事,未必盡佳,故先以此動人耳。然畫家每千篇一列,殊不足觀,徒災梨棗。此集詞中有畫,何必畫中有形,一應時像,概不發刻。

從來引用詩詞評語,俱以此襯貼正文。率皆敷淺庸陋,有識者未免遺恨。與其繁而無當,不若簡而可觀。余於諸家,較有微勝。

全部書中,似同傳劇,正生正旦,事必有主。每見近時諸刻,顛倒錯亂,玉石不分,詞意雖工,無取乎爾。

一回一事,終屬卑瑣。況有竊里巷之穢談,供俗人之耳目。愚雖菲薄,稍異頹靡。

始較事之所必無,終揆理之所必有,稍有強附,便屬不文。故亂倫失節,鬼神變幻,醜惡果報,不敢具登,所重者才情兩字耳。

是書之發,本乎坊刻,穢褻諸語,時習所尚,雖於大段主腦,不集俚俗,然間散點綴,時或有之。正恐劉邕之嗜,非此不歡,如握丹黃,終有微憾。

行雲流水,文章化境,隨時逐景,信筆則書,既無成心,何敢濫涉。

蘇庵漫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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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庵雜詩八首

輕雲入夢綺窗秋,往事無成忍再愁;

海燕去時花信斷,宮鶯啼散淚痕收。

人間金谷朝朝變,天上銀河夜夜浮;

青鳥不歸香篆冷,幾回悵望繞高樓。

星虛碧落夜光寒,月姊移香降彩鸞;

紅袖拂雲驚影瘦,翠屏行雨惜花殘。

含情腕晚留芳芯,暫見分明對合歡;

不道三山容易隔,至今幽恨淚闌干。

花繞迴欄月送更,夢殘猶自怨啼鶯;

虛傳留枕憐曹植,誰惜能琳似馬卿。

細雨春來金柳醉,澹煙秋去玉鉤情;

尋思底事終難覓,知在瑤臺第幾名。

知是鶼鶼遇未長,若鸞燈暗鏡光涼;

搔頭玉暈三更月,照骨金留五夜香。

夢裡苕榮終惜命,峽中雲散未為祥;

只今梵火疑禪寂,會得空花也斷腸。

曾省驚魂度碧宵,至今幽夢未全遙;

芙蓉嫩色添花勝,楊柳輕身壓絳綃。

窗外影寒秋月瘦,燈前香散曉鬟嬌;

多情剩有空梁燕,記得窺簾墮萃翹。

九疑山南呂

《香羅帶》一從鸞鳳分起,至首飾典無存止

愁鸞埋鏡塵雙飛,斷雲關山夢轉衾,未溫畫圖難與喚,真真也!

《犯胡兵》飯食何處有起,方終可救止

向殘燈自忖,把題箋寄恨,莫不是我宿世姻緣,今生已盡。

《懶畫眉》強對南薰起,流水共高山止

空歎離情暗傷神,想昔時,投珮偶,親把幽香,星下結深恩。

《醉扶歸》只怕為你難移寵起,心先痛止

繡幃彩鳳雙棲穩,說不盡惜花心,一段溫存,描不就嬌香體,五更殘困。

《梧桐樹》黃鶯似喚儔起,故把人倔愁止

巫山暮雨昏,洛水朝霞暈。不道吹簫弄玉非凡品,綺樓會晤迷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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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百寶屏夢中鬥艷一生石天外尋芳

詩云:

千里紅絲繫碧環,

美人家住最高山;

分明有個司花吏,

一段春情莫等閒。

自古道才子多情,佳人薄命,這句話,一正一反。那才子是有才學的,識見精明,得知古往今來,許多好事,決不是資性刻薄,把六親眷屬都看做陌路之人。這段情意,天生帶來的,不消說得。至於佳人薄命四字,全然不曉得世事的,說出這句話。自古真正佳人,命決然不薄。你道為何不薄起來?西施見辱於亡國;昭君困抑於畫圖;綠珠墮粉於高樓;太真埋環於荒驛;這都是命薄所致。

自古佳人才子,不知經歷幾千百年日月之精華,山川之秀氣,鬼神之契合,奇花異木,瑞鳥祥雲,禎符有兆,然後生將出來。正如寶貝一般,二美具合,就是不著身不幹這件勾當,也要一心想契,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情之所種,若鴛鴦交頸,分拆不開,鴛鴦豈是慣要打雄的。蓋謂情上分不散,故此把他比人家夫妻之誼。樹有連枝,花有並蒂,盡是此意。切不要把「私情」二字看壞了,反做出許多無情之事來。不信,但看青陵臺畔,魂魄依然,只聞地下有報淫之條,不聞天上有多情之律。吾且把一樁實事,演作話文,教天下有情的,向然感動。正是:

不入巫山留夜夢,怎知神女化朝雲。

當初隋文帝時,曾造一架屏風,賜與義成公主。其名喚做虹霓,雕刻前代美人之形,各長三寸許。其間,服玩之器衣服,皆用眾寶嵌成,水晶為地,外以玳瑁水犀為押,種種精妙,迨非人工所製。

延至唐朝,太宗得之,藏於內府。到玄宗時取出,賜典太真娘娘。太真歸其兄楊國忠家,帶此屏風,安於高樓之上。

一日國忠偃息樓上,方纔就枕,屏風上諸女,悉到床前,各通名姓,又歌又舞,半晌而去。國忠醒來,怕是妖怪,急今封鎖樓門。

祿山亂後,屏風存在宰相元載家,自後流落世間。

至宋朝又取進官中,高宗南渡,帶到臨安。元朝代宋,屏風為趙氏宗室所藏。

元順帝時,杭州府錢塘縣,有個趙員外,乃是宋度宗第五世裔孫。他夫人只生一子,名喚趙青心,號雲客,生得貌似潘安,才如子建,年方一十八歲,已是無書不讀,名冠學宮,真個青年俊雅,自己道是天下第一個風流才子。

只因趙員外家財豐盛,婢妾儘多,這些雲雨意件件都曉得。那勾情緣上說得好,陽物雖小,經了陰水,時常浸一浸,他自然會長大起來。

趙家房婢,個個會長養此物的,見那趙雲客生來標致,那個不要親近他?所以年紀雖不多,只有這件事,便如經慣的一般。但是他立心高曠,從小氣質,與凡夫不同,常願讀盡天下第一種奇書,占盡天下第一種科甲,娶盡天下第一種美人,凡遇世間第二種事,他卻夷然不屑介意。

一日,到員外後房間玩,有些寶貝,他都不留心。只看見屏風一架。那是前朝相傳下來的,就是雕刻歷代美人的叫做虹霓。只因員外是個宋朝宗室近支,故此有異物。

雲容心上暗想道:「往常在書上,看出古來許多美女,每稱絕代佳人,令我終日思慕,不想這屏風上的雕刻,一發工巧非常,便與員外討此屏風,張在小書房內。下面舖著一張紫檀小榻,錦衾繡褥,獨宿其中。」

那裡曉得屏風上的美人,通是靈異的。在先歷代所藏,只看做是個寶貝,偶一展開,即使收好。只有楊國忠樓上一睡,嚇得冷汗直流,以後從不曾近人的精氣。

那趙員外不知其故,便聽兒子把那屏風伴宿。只見趙雲客暫時擺在小書房內,便像過了美人氣的,心上歡歡喜喜,把一對象牙高炤,點起通宵明燭,又把一個古銅香爐,燒些上號好香,也不要家童服侍,也不要婢妾往來。只為他是才子氣質,手中不離書本,又得了屏風這件寶物,一頭看書,一頭把屏風上的美人看看,連牽二夜,不曾上床睡,到第三夜來,眼內昏昏沉沉,雖然點燭燒香,也就上床睡了。

睡到二更時分,原來屏風上美人感了雲客的精神,就如天上差遣下來的,一個個舞袖翩翩,要與雲客相會。雲容似夢非夢,看見眾美人圍床侍立,如花簇錦,不覺神魂飄蕩,只道夢中遇著這些仙子,竟忘卻自己屏風上有這幾個畫圖,說道:「眾仙子忽然降臨,莫非與小生有緣在此書館相會?」

那美人不慌不忙,各自陳說名姓。也有說是虎丘山下,館娃宮裡來的;也有說是手抱琵琶,身從馬上來的;也有說是琴聲感動,壚邊賣酒家的;也有說是採藥相逢,山上折桃花的;也有說是宮中留枕,寄與有才郎的;也有說是青璅偷香,分與少年的;也有說是為雲化雨,夢中曾相遇的;也有說是似霧如煙,帳裡暫時逢的;也有說是吹簫樓上,攜手結同心的;也有說是侍晏瑤池,題詩改名姓的;也有說是身居金谷,吹逐恨無情的;也有說是掌上五盤,裙衫留不住的。其他離魂解珮,紛紛不一,說道:「吾等乃是歷代有名的國色,當初被一異人,雕刻形像,感郎君精神相聚,故此連袂而來。」

雲客聽知此話,一點心情,就被他收去了。

美人又道:「昔日薛昭遁入蘭昌宮,與三位女子相遇。其時以骰子擲色,遍擲雲容張氏採勝,遂命薛郎同坐,得薦枕席。今夕共會,不謂無緣。」

命侍兒羅列餚僎,珍饈百味,充滿於前。雲客口雖不言,心中提起平日所慕,不想就遇著這等好事,豈不快活?其時眾美人亦把骰子擲色,內中一個擲了六紅。

眾美人笑道:「此夜趙郎同會,擲色勝的,今宵先盡繾綣。」

當下趙雲客情興勃發,便同攜手,走至僻處,相與分衣解帶,一根玉棍,脹得火熱起來,不苟一二合,精湧如泉,弄得半死半活,忽然睡覺,美人影也不見。

看官,你道趙雲客雖則年紀弱小,他也曾在牝戶內,浸過幾時,難道夢中一度,便弄得半死半活起來?不知平常幹事,雖是一抽一下,未必就到極好去處。就是婦人家慣會奉承,把臀尖襯起,兩腿夾住聳將上來,也只是射中紅心之意,略用些呼吸工夫即有走作,不到十分狼籍。只有夢中做這樁事,不由心上做主,不是熬得極急,揮得盡情,怎得夢中遺失?況且少年英氣,情竇正開,一連獨宿幾夜,遇著好夢,那顧得性命如何?所以一弄便洩,一洩便吃力,這也是少年的光景。雲客只為走了這一度,掙將起來,日色將午。父母只道他睡遲的意思,也不揣著。

雲客梳洗已完,吃了些湯粥之類,身子甚是倦怠,復到書房中,細細把屏風一看,宛然夢中所見。雖甚奇怪,卻也不怕。你道他為何不怕?原來雲客是個風流才子,見那美人之事,未免有情,卻是他心上想慣了,縱使怪怪奇奇,只當得家常茶飯,何消怕得?但是身子困倦,終非好事,他就把書房關起了。

卻說屏風上諸女,原是靈異之物,那趙雲客在美人面上,最有情的,天遣他看見這屏風,暫時一遇,也曉得古來美女,並不是塗脂抹粉假做標致的,一至死後影響也沒有得。他是個天上星循,海外神仙,偶然投在下界便做個出類技萃的美人,及至身後留名,即是個神仙行徑。

聞得自古有個畫工,書二幅軟障圖,那是南嶽夫人形像,吩咐一士人叫他名字,喚做真真。叫了百日,那畫上的便活起來,下來與他做夫妻,生一兒子。後來士人疑他是個妖怪,他便攜了兒子重到畫軸上去了。這樣事,都是美人的靈異,與屏風上一般作怪的。

那趙雲客自一夢之後,心內時時想念:「只說天下才子自然有個佳人配他,我這夢中一弄,也是前世美人,三生石上,極大的緣法。只是身子困乏異常,若後來真得了佳人,情意正篤,終日如魚得水,消得幾時工夫?怕不做個色鬼?」

他也慮得周到。誰知天生這個才人後面,自應有些遇合,全然不消慮得。趙雲客隔了幾日,再往到書房中看看。不想他的一生知遇,正在這一看裡頭,豈不奇怪?

評:

蘇庵深怪坊間俚詞惡說,挑蔥賣菜之人、爬灰括鑊之婦,動稱私情兩字。無怪乎小說之淫穢亂倫,可羞可恨也。此回把古來美艷視為神仙,便與私淫者,自然迥別。看得情字鄭重,則一花一草,皆有關係,海外玉真應稱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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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啞詩箋一生情障真心事三段誓詞

詩云:《擬李玉溪無題》

窺鏡舞鸞迷,

分釵小燕低;

崔徽曾入畫,

弄玉未為妻。

香霧三更近,

花枝二月薺;

今情無限思,

晼晚綺窗西。

卻說趙雲客走到書房中去,把屏風從上至下,細細看個不了,說道:「不知他美人有情,驟然發此靈異。又書知因我有情,便想像他出來,為何從無此夢,一到書房中睡了,就生出這等奇夢?」把兩隻手在屏風上,摸來摸去,誰知天大的緣法,一摸就著手了。

那屏風雖則是個寶貝,卻也年歲久遠,這接縫裡邊有些不堅固。始初藏在靜處,只當得玩器一般,如今被雲客摩弄一番,頭上便露些細縫。雲客將他一拍,只見屏風上邊一塊水晶地,便落下來。雲容呀然一笑說:「原來是不堅固的,被我弄壞了!」把空處一張,那曉得裡面隱著一幅白綾細絹,便把指尖挑將出來,仔細看他絹上,好一首舊詩。

一個紅圖書不知甚麼意思,且將這詩句念了一遍:

濃香嬌艷等閒看,

折得名花倚畫欄;

無限心情莫惆悵,

琵琶新調自盤桓。

又將這絹上的印子,看了一回,方纔悟出他的根由。那是當時楊太真娘娘,放在官中時,自隋文帝到唐開元,已自有年。想是那屏風也曾壞了,被太真娘娘修好,把這幅詩絹,嵌在其中,當個記號。怎見得?只看印子上面的字,卻是「玉環私印」四個字,印得分明。

趙雲客是博古的人,曉得玉環是楊太真小名,又道太真時常愛彈琵琶,便知道這個緣故。也把自己的名字,印子印一個在後面,恰好兩個印子,紅又紅得好,印又印得端正。人只知屏風是個寶貝,不知那首詩自唐至元,有五百餘年,也是一件古玩了。

雲客自負有才,見別樣珍寶,偏不喜歡。見了這首詩,又是古物,甚加愛惜。即把他來佩在身邊。卻將水晶仍舊嵌好,就在屏風面前,朝了這些雕刻的美人,點起香來,罰個誓願,說道:「我趙青心是個天下有情人,自今已往,但遇著天下絕色佳人,不論艱難險阻,便可結一個生死相同了。只是有三件事,不願從得。第一來,不要婦人搽一縷粉,點一毫胭脂,裝一絲假髮,做個假髻美人先入宮之計;二來不要有才無貌,有貌無才,應了婦人無才便是德之言;三來不要六禮三端,迎門嫁娶,叫做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理。」

看官,你道這三件事,他為甚麼不從?只為世上塗脂抹粉的儘多,像個鬼使夜叉一般,見了人,便把這些假東西一一裝在頭面之上,及至真正本色,看不上一二分。有等癡人,便道他裝得好,不知搽粉之白是死白,塗脂之紅是呆紅,金珠圍繞是假髻。若是把他本身一看,不是笑,定是惱,那討得好處來?真正絕色佳人,就荊釵裙布,蓬頭亂髮,自有一種韻態嫣然。西子捧心,豈是妝嬌做媚?大凡世上,假事定要露一分賤相。趙雲客是聰明人,所以頭一樁,便絕這項。

從來傾國傾城,必定能詩能畫,若只有貌無才,出辭吐氣,自然粗淺。道學家只道婦人識字,恐怕有些走漏。如今世間識字的少,走漏的到多,這又是什麼緣故?所以才貌兼全,方為至寶。但是迎門嫁娶一節,禮法所重,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自古皆然。不知趙雲客想著甚的,頓然改了念頭,把周公之禮,高高擱起,怎曉得這正是聰明人,識得透的第一件有情妙用。

卻說趙員外因兒子長成,欲要與他攀親,知道兒子劣頭劣腦,又因是個種愛之子,不好輕易央媒,說合親事。

那一日,見是雲客走到面前,說道:「你在書房讀什麼書?我見你漸漸長大,要與你娶一房媳婦。這也是姻緣大事,自然有個配合的。只是你終身之計,還該向上一步。如今世上,那個不是趨炎附勢的?我看這些少年朋友,略略識幾個字,各處拜門生、結文社。遇著考試,進場後有了靠托,說道頭名,定然是我榜上真個應驗起來,也是有趣的事。況你新進學宮,文才本領不如於人,何不出去與那些鑽求名利的朋友,結交一番,待到大比開科,圖個出身高第,也與祖宗爭些體面。」

雲客笑道:「那些鑽求名利的朋友,只好杯酒往來,若要他意氣相投,千百中難得一個。」說便是這樣說,畢竟平日間有些小朋友。只是雲客才高意邁,又兼得了屏風上滋味,念美人的意多,圖功名的意少。

適值正遇暮春時候,那杭州西湖上,是千古有名的好耍子處,畫船簫鼓,那一日沒有?當日蘇東坡有詩二句,說得好:

水光瀲灩晴方好,

山色空濛雨亦奇。

據他說起來,這西湖卻是晴也好雨也好,只除是求田問舍爭名奪利的,不曾領略山水之妙,錯過了多少光陰?其餘那個不曉得?雲客忽然想起來,那西湖上美人聚會之所,何不拉幾個朋友,備一隻好舡也到此處看看。若得遇著有情的,何消父母之聘,我自會娶他。當下告過父親,只說要到西湖上結個文會,員外就聽依了。酒米銀錢,一色齊備。又托一個老成家人,叫做趙義看管。

那時雲客往外邊約兩個同窗朋友,都是秀才。一個姓錢名通,號伸甫,一個就是雲客的表兄,姓金名耀宗,字子榮。那兩個朋友,通是錢塘縣有名的財主,因雲客也是個富貴家公子,所以這兩個時常往來。

彼時雲客一同下船,琴棋書畫、紙墨筆硯、圖書印匣等項,俱帶了去。那是斯文人的行頭,有等衙門裡人,或是清客,出去遊玩,必定帶笙簫絃管,或是雙陸紙牌。斯文人出門,只帶些琴棋書畫為遊戲之事。

只見雲客同兩位下了船,船內鋪設得齊齊整整。又擺上一桌果酒,與二位吃到半酣,雲客說道:「我們三人未到西湖,先有一段西湖的景致在心上。如今各人先要做一首想西湖詩。」

怎麼叫做想西湖?不是真正想著西湖許多大、許多闊、許多景致,但是有意思的人,各自有一段心事在腹內。若到西湖,遇景情深,便把一生的心事,發舒出來,這便叫做想西湖。

雲客倚馬高才,一揮而就,卻是專說自己的心情。詩云:

十年夢境盡繁華,

月姊星娥隔絳紗;

翠羽牆東鄰宋宅,

鬱金堂北是盧家。

馬嘶暗逐多情草,

燕剪低隨解語花;

今日漫思湖上望,

莫教只只是天涯。

錢金兩人,於做詩一道,原不十分講求,因見雲客先做一首,又催他共做,只得搜索枯腸,也湊成幾句,雖非風流俊雅之言,卻也到有些意思。

錢詩云:

二人今日想西湖,

湖上題詩無日無;

俗客最能通者也,

書生到處念之乎。

忙中易老皆名士,

靜裡憂貧是僕夫;

勉強斯文還自笑,

不如高臥並提壺。

金詩云:

九儒十丐盡趨時,

也逐西湖學做詩;

笑我浪吟羞北阮,

諸君何苦效東施。

平生意氣惟耽醉,

今日相逢且自癡;

子榮苦吟六句,說道:「如今做不出了。還記得少時念的古詩二句,就把他續成一律,裝個名士體面。」

富貴不淫貧賤樂,

人生到此是男兒。

雲客見他兩人俱已完詩,讚道:「二兄天才高妙,反覺小弟綺靡之句,未免飛卿柔艷。只是小弟一向有句心言,不曾說出,今日二兄在此,可以細談。」

錢神甫道:「趙大兄,莫非指望考試,要鑽個頭名麼?前日總管平江路浙西道錢兵尊觀風,小弟偶然求他鄉里一封書,就考個第二,小弟連忙送他一副套禮,便認起同宗來。兄若有此意,只消二百餘金,也求他囑托一句,這是極便的門路。」

金子榮道:「何消如此費力?只求本縣李老師做頭,寫封公書,也就有用了。」

雲客笑道:「那功名之事,小弟全不掛心。平日思想起來要做人家,小弟這樣也夠用了,不消再做得。就是功名一節,自有個大數,便遲了幾年,也不妨事。只是我輩在少年場中,風流事業等不得到老的。」

神甫笑道:「原來未曾有尊夫人,這件就叫做心事了。小弟近日頗有娶妾之意,被拙荊得知,面也抓碎了,房裡的粉匣肥皂都打出來。幸得老兄不曾遇此等苦,方說得那樣心話。」

三人大笑一番,看看的路近西湖,不知西湖上那樣風光。看官慢慢的吃了茶,再講。

評:

屏中一詩,淡淡說來,已埋全部關節,絕無斧鑿之痕。

千古以來,惟假者不能混真,偏者不能勝全。雖極力裝點,終有碔砆魚目之誚,篇中一一指出,深足快心。至如配合一段,名言鑿鑿,更覺周禮害人不淺,末言名士氣習。蘇庵特逞筆作餘波耳,非有實意刺人也,讀者知之。

憶書此回時,斜月侵幾,篆香縈幕,蛩聲切切。顧影蕭然,瓶有殘醴,舉杯自貺。因飛餘墨,得六絕句,附筆於此,以誌餘情。自記:

馬蒐

梨花樹老佛堂空,從此高山不可通;

摘盡荔枝無並蒂,斷腸心事雨聲中。

驛裡誰言負聖恩,女牛私誓至今存;

國家多少與亡事,玉輦何須恨劍門。

明妃

當時天子重邊疆,馬上胭脂塞外香;

千古莫憐圖畫誤,幾人恩幸老昭陽。

翔雲漠漠動離情,一曲琵琶馬上行;

自是長門思幸薄,都令紅粉浪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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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巧相逢月下追環小姻緣店中合巹

詩云:

繡簾不捲春雲暮,屏障雪衣嬌欲拓;

緣淺休歌陌上桑,小立欄前看紅雨。

說向花神低翠鬟,第嫌淚點自斑斑;

三山青鳥何時至,回首啼鶯去復還。

卻說趙雲客自下船以來,竟到西湖換船。他盡想隨風轉舵,遇著個俊俏佳人,即不能夠竊玉偷香,也還要看個下落。誰想把船一泊,正泊在王鄉宦家小船邊。

那一夜是三月望日,風恬月朗,好一段夜景。雲客船上,張起燈來。四邊也有吹簫唱曲的,也有擊鼓放花炮的,鬧了二更有餘,也就寂然靜了。那錢金兩個,先去睡著。雲客獨到船頭,四顧清光,飄飄然如凌雲仙子。回頭一看,只見旁邊大船頭上,簇擁一夥婦人,異香襲襲。

雲客仔細看來,內中一個竟像瑤臺上飛下來的。雲客心忙意亂,不敢輕易開口,看了一回。那女人見近邊船上,立著一個男子窺探,也就進船去了。雲客口內不言,整整思量了半夜。

你道船頭上是什麼人?卻就是回揚州的玉環王小姐。止因他家範謹飭,日間只好在官船中坐。雖則紗窗內可以寓目,外邊人卻不見他一絲影兒。那一夜月色又好,吹簫擊鼓的又去了,正好同夫人侍女在船頭上看看景致。不想被那一個有情郎瞧見,正是天生緣分,合著這樣湊巧事來。

趙雲客一夜不睡,巴到天明,即便起身,急急梳洗。走到船頭,並沒處看見一個婦女。道是昨夜船上,莫非又是屏風上的美人跟來出現?正思想間,看那傍邊大船上,貼一條欽差福建路學校提舉司大封皮,便知道是一家鄉宦的家小。望見船工水手,略略問他幾句,方纔曉得真實。

雲客口雖不說,心中思忖道:「我這一段情意,不見也罷,見了如何擺脫?」坐在船中與錢金二位,粗粗講幾句斯文的話,心生一計,一面先打發那老成的家人回去,說道:「遊玩兩日,就歸來。」坐到第二日,那王家船竟要回了。雲客撇了二位,私自買隻小船,帶些隨身盤費,跟隨王家大船,一路相傍而行。追到揚州,竟入城內去了。

住了兩日,雲客出去打聽王家消息,那王鄉宦還不曾起身,傍晚回到寓中,劈面正撞著孫蕙娘。雲客深深作揖道:「小生連日在此攪擾,心甚不安。」那蕙娘也不回言,竟望裡頭走進去。雲客也進自己的臥房。當日蕙娘心上,思想起來:「吾家母親說新租房的一個書生,人才生得甚好,且兼德性溫存,想是好人家的兒子。不知甚事,獨自一身,在此居住。看他衣服行李,也不像個窮人。」心上就有幾分看上他的意思。雲客自見蕙娘之後,把王家小姐,暫時放下心腸。做個現財買賣的勾當,只是無處下手。

又過一日,愛泉夫婦,要到岳廟中,還一個香願。商議買些香燭,第二日出門。雲客早已得知,到那一日,絕早催做飯吃,要早出去幹正經事。愛泉夫婦喜道:「我兒子差牌下鄉,家內又無媳婦,獨自女兒一個。幸喜得那租房的官人早出去了,我兩人還了香願,晚間便回來。」

不想雲客是聰明人,預先要出去,無非安那兩個老人家的心,使他女兒不消央人相伴。及至上午,買些好綢緞,兌些好首飾,帶在身邊,竟到店中來急急敲門。蕙娘在裡頭,道是母親決然忘了東西,轉來取去,即便開門。

只見雲客鑽身進去,便掩上門來,不慌不忙,走到蕙娘房裡說道:「我趙雲客是杭州有名的人家,雖是進了學宮,因無好親事,還不曾娶得妻子。前日有事到揚州街上撇然見了姐姐,道姐姐決不是個凡人,所以打發家人回去,獨自一身,租住在此。今日天遣奇緣,有此相會,若是姐姐不棄,便好結下百年姻眷,若是姐姐不喜歡有才有情的人,請收下些些微物,小生也不敢胡纏。」便將綢緞首飾,雙手送去。但見滿身香氣氤氳,一段恩情和厚。

你道蕙娘怎樣打發?那蕙娘雖則小家,人才卻也安雅,說道:「官人既是讀書之人,自該循規蹈矩。那苟合之事,本非終身之計。這些禮物一發不該私下餽送。」

虧那趙雲客絕頂聰明。聽得蕙娘「終身」二字,即曉得他有夫婦之情,說道:「小生非是閒花野草的人,任憑姐姐那樣吩咐。小生當誓為夫婦。」只這一句頂門針,就針著蕙娘的心了,蕙娘嘆口氣道:「我這樣人家,也不願享得十分富貴,但恐怕殘花飄絮,後來便難收拾。」

雲客放下禮物,雙手摟住蕙娘,溫存言語,自然有些醜態。你道蕙娘為什麼這樣和合得快?只因趙雲客連住幾日,那些奉承愛泉夫婦,與夫燒香讀書,凡事殷勤,件件都照著蕙娘身上。蕙娘也是個聽察的,所以兩邊便易容和合。就是左右鄉鄰人皆曉得愛泉平日是個精細人,自然把女兒安插得停當,那一日都不來稽查。正是:

婚姻到底皆天定,但得多情自有緣。

說這趙雲客見了蕙娘,但與他敘些恩情,講些心事,約道如此如此,即走出門,仍舊往別處去。

看官,你道別人遇了婦女,便好親個嘴,脫衣解褲,先要上床,煞些火氣。那雲客為何只敘心言,便走出去?要知天下女子,凡是善於偷情的,他腹中定埋一段躊躇顧慮之意,始初最不輕易露些手腳。不比對門女兒,煙花質地,一見男子,便思上床的。他雖是心上極種愛的人,頭一次相交,必有一番駕馭男子的手段。卻把一個情郎能給在掌握之中,那時任其調度,全無差失。此正是聰明女子要占先著的意思。

看官們曉得的,但凡男女交情,若至上身幹事,那先著便被男子占了。婦人雖甚狡滑,只好步步應個後手。所以鶯鶯偷那張生,明明約他夜間來做勾當,及至見面,反變了卦,直使張生見了鶯鶯,疑鬼疑神捉摸不定,方纔與他交合。那蕙娘是有智巧的,不是一味耑要淫慾,雲客窺見其心,反放一分雅道,他自然心服,留這好處,到後邊慢慢的奉承。此又是聰明男子,識透女子的心性,故意把先著讓他,以後的事便十拿九穩。仍舊出去,並安插他父母回來的念頭,這是偷花手一毫不走漏的計較,也是雲客第一次入門的手段。

愛泉夫婦,還了香願回家,看看日色昏黑,叫女兒開門點燈,還不見那趙官人到來,心上一發歡喜。只說他讀書人有禮體,見我女兒一個在家,故此來得稽遲,若是那個官人來,急急備飯與他吃。不知讀書人在外面裝點,若要他心內果然有禮體,則怕明倫堂上難得這個好影子。況且女兒的計策,比老人家更高一層。

雲客約至初更,纔提燈籠進愛泉店裡。愛泉歡歡喜喜說道:「官人在那裡幹事?這等晚來!」雲客道:「見你兩個老人家出去燒香,知道無人在家,不好就回來得。」愛泉笑道:「為我出去,帶累官人來夜了,恐怕肚饑,喚媽媽速備飯來。」雲客道:「你老人家一日走勞碌了,飯便慢些也罷。」雲客坐定,愛泉取飯來吃。因他外邊燒香,這一晚便是素飯,雲客吃完了,抽身到自己房裡去。這一夜工夫就比以前不同了。你道有何不同?方纔晚間約成的計,必定如何發落。

評:

前趙雲客立誓要娶第一種美人,乃今未遇玉環王小姐,而先交蕙娘。毋乃羊質虎皮,見草而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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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野鴛鴦忽驚冤網癡蝴蝶竟入迷花

詩云:

誰言風味野花多,

園內桑陰盡綺羅;

若是野花真味好,

古來何用討家婆。

第二回中,夫妻配合,已說得明白矣。此後只該將趙雲客與蕙娘約成之計,一直說去,使列位看官,踴躍起舞,如何又把這詩正講起來?不知雲客私逃,就有好處在後,一時間說不盡。但是他家中父母,豈能忽然無念乎?

自從雲客前往西湖,家裡只知道同那錢神甫、金子榮兩位官人,做些斯文事業。

員外見家人趙義回家來,問道:「官人如何不歸,你先回來?」

趙義答說:「官人同錢金兩位官人,好好的在西湖遊玩,著小人先回,恐怕家裡有正經的事,故此先打發來。」

員外也不提起。

一連過了三日,仍差趙義往西湖去候。趙義尋來尋去,並不見雲客坐的船。趙義道:「我官人一定同那錢金兩位去了。只不知在錢家,又不知在金家?」

趙義也不回來,竟先往金子榮家探問消息,道:「是我官人表兄表弟,必然到他家裡。」

走到金家,門上人說:「趙伯伯有甚事到這裡來?」

趙義把尋官人的話,略問幾句,管門人道:「自從前日我家官人,聞得同你家趙大官人西湖上去,這幾日張相公家催賀分的日日在此聒噪。又且至元二年三年的錢糧要比,不知動那一倉米完納。我官人是沒正經的,莫非往湧金門外看新串戲的,做那蔡伯喈記去了?」

趙義曉得不在金家,又往錢神甫家問一問,便知端的。看看走到錢家,管門人不在,有個老媽媽立大門前。趙義便問媽媽:「曾見我家大官人到你家來?」

媽媽認得趙義是趙員外家,說道:「我家官人也出去三四日了,只因前日與裡面娘娘討了一番閑氣,想是沒顏面回家,不知這幾日躲在那裡,你家官人,並不見來。」

趙義心上慌忙,急急歸家,報知員外。另差人各處尋覓,也只恐他後生家,怕朋友搭壞了氣質。那裡得知趙雲客自見玉環之後,私下叫了小船,帶得隨身東西,竟自追去。

那一日,錢金兩個暫往橋上散步,及到船中已不見了雲客。只道雲客有事,私自歸家,不與他作別,深為可笑。又道是他的鋪蓋,遠在船中,拿他做個當頭。

金子榮道:「我們兩個且自回去,看他可到我家來。」

錢神甫道:「小弟前日與敝房有些口嘴,還要在外邊消悶幾日,聞得近處新到兩個姊妹,何不去看他一看?若是好的,便住一兩夜何妨?且把趙雲客的鋪蓋,放在那裡,見了趙雲客教他自去討取,笑他一番以償不別而行之罪。」

金子榮笑道:「這個到使得。」

兩人竟往妓家。

果然不遠一二里,見一處小小門徑。神甫有些認得,直往裡面去,先把鋪蓋放下。內中有三個妓,兩個先出來,略有些姿色的,也是油頭粉面。後人有詩一首詠青樓故事:

抹粉塗脂出繡房,

假裝嬌態騙兒郎。

相看盡是情人眼,

摟得西施便上床。

朗庵云:「語云:『情人眼裡出西施,俗眼大都如此。』」

那兩個妓,一個叫採蓮,一個叫秀蘭。吃了茶,採蓮先笑道:「二位相公來舍下,自有鋪蓋,何消自己帶得?」神甫道:「蓮娘不知,這是另一個朋友的,因他不肯同來,把那鋪蓋放在這裡,後日還要取笑他。」四人笑話不題。

妓家連忙備酒,款待二人。晚間飲至更初,兩人酣興大發,神甫摟了蓮娘,千榮攜了蘭姐,兩人隔壁而睡。子榮本事不濟,纔上身,被那秀蘭做個舞蝶倒探花之勢,先將兩腿豎起,腰下襯高,待陽物到穴邊,把手用力一攀,兩隻腿盡情放開了。子榮的身子正像從天落到雲窠裡一般,不由他做主。況且乘了酒興,那根大物,一下便盡根送進了。如此不上百餘合,又兼他口裡浪了幾樣肉麻的聲氣。不覺把持不定,勉強支吾,終難長久,顛得昏天黑地不上一更工夫,就也睡去。

原來妓家規矩,一上身,恐怕人本事高強先下個狠手,你不降服他,他便降服你。子榮終是書生,被他一降就服了。只有錢神甫在隔壁,聽見子榮纔上床,便這般大哄,他走青樓中在行的,想道:「這一哄便被他哄倒了,我自有個調度。一上床來,只做醉昏昏的模樣,手也不動,腳也不搖。」

那蓮娘聽得隔壁如此高興,又浪得分分明明的好話,玉戶中正像有人搔他的,巴不得神甫上身,神甫只是不動。熬了一會到把手腳揉摸起來,泥胸貼肚,像個熬不得的光景。不多時,又拿一塊絹頭,在肚下揩抹一番及騰身上來,先做個省油火之事。這一件,舊名叫做倒澆。我這部小說後面,另行改名使喚,有小詞一首為證:

倒鳳顛鸞堪愛,肚下懸巢相配。

不是惜嬌花,怎把玉杵高碓。

親妹,親妹,蠟燭澆成半對。

右詞名《如夢令》

神甫思量這婦人如此興濃,便順手扯來,先與他澆一回通宵畫燭。蓮娘不禁春情被神甫慢慢放出手段來,十八般武藝,盡皆全備。弄至三更有餘,蓮娘力盡神疲,大家齁齁的熟睡不題。

卻說趙員外因不見了兒子,心內十分焦燥。家人打聽得錢金兩位在妓家行樂,員外連忙喚數人跟隨,一境親到城外來尋覓。卻是冤牽相聚,正撞著金家童子,也來尋家主。同到妓家,員外一進了門,影也不見一個。原來二位正在睡鄉,醒來還要做些小勾當,以盡一夜之興。不想外邊喧鬧,兩個抽身起來,蓬頭赤腳,一出房,便見了趙員外。兩個嚇得口呆,目定不是怕甚麼,只因員外是個高年尊長,鄉黨中第一正經古執人。況且子榮又是內親,所以嚇呆了。

員外見他兩人面上顏色不好看,道是騙他兒子嫖賭,心上發怒起來,道:「你們後生家,怎麼幹這樣沒正經的事?」

又道是:「我兒子在那裡?」

兩人道:「趙大哥幾日並不見來。」

員外愈加怒氣,叫家人房裡搜求,一定躲在那邊。只見家人進裡面一搜,便搜出趙雲客的鋪蓋來,說道:「大官人的鋪蓋,也在此。」

員外一把扯住兩人,扯他學裡去教訓。兩人嚇得痴呆,一言也說不出來。家人便把妓家掃興一番,春抬竹椅,打碎幾件纔出門。那妓家不知甚麼禍事,契家星火搬去。

且說員外扯到半路,家人報道:「官人鋪益上有許多血跡。」

員外回頭一看,忽然大哭起來,道:「必是你兩個謀殺我的兒子了。不是謀他帶些銀子寶貝,必是因妓女面上爭鋒,便發出歹心來。我兒子年紀又小,從來不曾出門,路也不認得,如何到那裡去,不見回家?況兼鋪蓋現在又有血跡,我兒子生性好潔,何從有這血跡來?這段人命,卻是真的。」

並不扯到學裡,竟扯到府前知府臺下,大叫活殺人命。那知府生來也要做清官。平日間,怪些秀才纏擾,但是秀才犯法,從重擬罪,見那趙員外又哭又叫,知府說:「為甚麼?喚上來。」

員外拖著兩個蓬頭赤腳人跪了,哭訴道:「趙某止生一個兒子,少年心性,不諳利害。只道世上朋友是好交結的。前十五日,禍遭那兩個凶徒騙到西湖,劫他所帶銀子寶玩等項,又將他身子謀殺,不知埋沒那裡,有被褥血跡現證。」

知府道:「你兩人姓甚名誰?」

兩人各通名姓。知府道:「為甚麼謀殺他兒子?」

兩人道:「生員雖則識字粗淺,也曉得些禮法。如何敢謀人命?且趙家兒子又是好朋友、親戚,那有這等事來?前日同到西湖,不知那裡去了。生員輩並不知情。」

知府喝道:「本府曉得你們下路人,顧了銀子,見些小利,就是至親骨肉,也要反轉面皮。顧名思義的,千人中難得一個。你道不知他那裡去,怎麼同到西湖?被褥也在你處,身子便不見了。且又被褥上面的血跡新鮮,明明是謀殺的。暫收了監,一面補狀詞來,一面申文學院去。」

錢神甫、金子榮兩個,一時提在渾水裡,有口莫辯,且聽他監了。再作道理。

看官,不見了趙雲客也罷,你道鋪蓋上血跡,為何這等湊巧?不知那一夜,三個妓女,兩個出來陪客,內一個被別人幹壞,下起敗血來。彼時鋪蓋無處安,暫放在那一個妓女床上,一時間點污了。這是神不覺鬼不知的事體,若是妓女尚在那裡,還好訪問真實,辨明此事。正為趙員外家人掃興,霎時間都搬去,無可尋蹤。這件事就認真起來,也是五百年前結會的冤債。好笑趙雲客在揚州城裡受用,那曉得家中這等怪事。我如今又把趙雲客說起了。

卻說孫蕙娘與趙郎面約的話,那一夜就行起來。是日,愛泉夫婦燒香回來,走得勞勞碌碌,雖是吃素,被女兒多熱幾碗酒,一時乘了快活,多吃得兩三甌,到了更深,兩人只管要睡。他女兒的房,卻在裡面,必要經過愛泉的臥所。每夜一路門閂都是愛泉親手關好。只見愛泉睡不多時,外面酒缸上一聲響,像個打破甚麼光景。蕙娘道:「不好了,外面必是花貓,爬甚下來,打壞酒缸。」

愛泉昏昏要睡,叫老媽:「你同女兒點火去看看。」

蕙娘點火,後走著母親。一路先開門,纔開到外邊門,蕙娘手內火霎時滅了。恰好趙雲客正在門邊,蕙娘上前一把手閃他進來,只言點火先引到自己房裡去。及至點燈來看,並無甚麼。原來孫家的酒缸,但放在雲客房門前。日裡先約他,到更深把缸響一響,便立在門邊,暗裡一閃就閃進去。老媽依舊關門,進房睡著。

趙雲客既上蕙娘之床,少不得敘些寒溫,就要動手動腳,顛鸞倒鳳之事,自然做得停當。蕙娘雖則初試,因他情意篤實,就是花心有些狼籍,也顧不得了。

蕙娘道:「今夜進來,只為算那終身之策,不但圖一刻歡娛,願郎君說個本心。」

雲客摟住玉體,將臂代枕,說道:「我的家事,比你家還好。實不曾娶妻子,百年之期,不消說了。只是有一件事,先要告過。小生曾遇府前王家,有個小姐,未免有情。若是不能夠到手,也索罷了。倘後日娶得他,使與姐姐一般供養,這是本心。」

蕙娘道:「你這樣人才,後日自當有佳配。但是我既遇了你,不論你要不娶,定要隨你終身的。至於我的父母,自會調度他心肯便了。」

雲客滿口奉承,山盟海誓的套話,也都說了一遍。忽然外邊雞叫,東方漸漸的發亮起來。你道如何出得他房門?咦!進便進來得好,出時到有些難也!

評:

浮浪子弟,於戲謔之中,便埋禍根,往往弄假成真。有識者不可不慎。今時少年,多習輕佻,全無實行。至有目先輩為迂腐,而肆志罔行。彼所為名士氣習,固當如是耶!我恐其基禍深而致災速也。寄語少年,略知撿束,取益無窮。則此實當作中庸《論語》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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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藏錦字處處傳心逗情箋般般合巧

有一隻蘇州山歌倒唱得好,云:

昨夜同郎說話長,失寣(音忽,熟睡也。)直睏(音困,吳人謂睡為睏。)到大天光。金瓶裡養魚無出路,鴛鴦鴨蛋兩邊慌(慌同。)。

你道趙雲客同孫蕙娘在床上,要出門必要經過父母的床前,不出門,一間小房,豈是藏得身的?道是他兩個人,慌也不慌?不知他兩個自有好計,一些兒也不慌。

兩人雙手摟定,聽得雞鳴,反放了膽一寣睡看。乃至覺來,日色已到窗前。聽見隔壁愛泉夫婦颼颼聲要起身了,蕙娘問道:「敢是爹爹起來?我昨夜露了頭,點火出去,想是受些風寒。今早甚是頭痛,爹爹為我速去買些紫蘇來泡湯吃。」

愛泉道:「既是這等,我便出去買。媽媽你且起來,看看前面,恐怕有人買酒。」老媽也就起身。

愛泉出去買紫蘇。蕙娘又問母親:「爹爹可出去了?正忘了叫他並帶些薑來。」只這一句,專要探問愛泉果然出去的意思。老媽道:「他竟去了,得他來再買。」

蕙娘又道:「母親可速來看看我,為何頭這等生痛?」

老媽竟推開房門,到蕙娘床前,開了帳子。蕙娘睡在床裡面,把母親的手,拖到身邊來摸自己的頭。那老媽把身子盒在女兒床上,誰知夜間先取些亂衣服堆在椅子上,靠著房門。

雲客躲身椅下,待蕙娘扯母親盒倒床上,帳子又遮定,竟自出房,輕輕走向外邊去了。外邊的門,孫愛泉為真紫蘇,已經盡開,一毫也無礙處。這豈不是不慌忙的好計。雲客自此以後,乘著便,就與蕙娘相通。將自己帶的東西,盡數付與蕙娘收管。拜匣內有些圖書玩器,也付與蕙娘,只留著屏風內落出來的一幅詩絹。因蕙娘不好文墨,故此不與他。

一日走到府前,再訪王家消息。恰好老王赴京復命,家內清清淨淨。雲客換了布衣,投身進門,先見了管門的大叔。

管門的道:「你是什麼人?來為甚的?」

雲客深深作揖道:「大叔在上,我祖居浙江。父親是個經商的客人,欲到揚州買貨,半路上為賊劫傷了,只留我一人逃命在此,無親可托。只得投靠一家鄉宦,可以度日。就是抄書寫字,也是會的,求大叔引進。」

管門的道:「我老爺進京復命,家內又無相公,用你不著。」

把他身上一看,見雲客斯文身段,且是生得端正,笑道:「可惜我們家法,甚是嚴正。若是別一家的夫人小姐見了這樣小後生,還要做些好衣服與他穿著哩。」

雲客再四哀求,說道:「只顧度得日子,不願像別家的受用。」

管門的道:「也罷!我去稟上夫人,不知用不用。若是收了,且著你在東花園裡看守花木。老爺回家,再把別事差你。」

就在廳後傳梆說知,裡面也就允了。即時引雲客到東花園,也有幾個同伴,住在園中輪流值日。

原來老王宅內,家法甚嚴,三尺童子,無事不許進後堂的。雲客思想小姐,有天淵之隔。雖則住在園中,也時常到孫愛泉家看看。愛泉夫婦不知其詳。蕙娘心上,倒曉得的。

且說雲客始初,只為王家小姐思得一見,故此托名靠身。誰想一住東園,毫無影響,心上惶惑無定,常於僻靜之處,把小姐二字當做持咒一般,時時想念。到夜闌夢中,不知不覺高聲叫出小姐來。幸喜獨往一間小房,不與同伴共臥,還不曾露些醜態。

忽一夜,月色濛濛,竹間亭畔,若有行動之聲。雲客此時,正值無聊,聞得窗外有人行走,只道同伴邀他吃酒,或是尋他問話,急急開門。夜色蕭然,全無蹤跡。

雲客正要進房,不想回頭一看,遠遠見一女子立於牡丹臺下,斜身靠著湖石,傍邊隨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遮遮掩掩。

雲客思念小姐,魂夢俱痴,忽然見此二美,心內便認真想道:「我在此月餘,不要說美人,就是醜陋的,也不曾見一個,為何今夜,有此奇遇?莫非小姐曉得我的心事,私下做出卓文君行徑來?且上前探問他,看怎生下落?」

輕輕走過畫欄,那女子也迎上來,儀容妖艷,體態動人。丫鬟先開口道:「我乃本衙侍兒,這一位便是本衙的小姐。曉得郎君終日想念,所以不憚露行來申私約,未知郎君意下如何?」

雲客心慌意亂,連忙向前施禮,說道:「既蒙小姐降臨,真是三生有幸,小生何福?受此厚情?」口內一頭說話,身子漸漸親近起來,相攜玉手,走到自己房裡去。彼時殘燈明滅,雲客摟抱玉體,同坐一處,先把他香肌摩弄一番,然後與他脫衣解帶。只見啣下幾件輕而且軟的衣服,脫至胸前,忽露出一件奇物來,形如水晶,光照一室。

雲客問道:「小姐,這是甚麼寶玩?」

美人道:「這是祖上傳留的寶石,自小帶在身邊,時刻不離的。」

雲客此時無暇致詳,但與他同上香床,共圖好事。卻又古怪,別個女子雖極美艷,不過尋常態度。惟有那個美人,一上床來,先將這寶物放在枕前。但見帳子裡面,光瑩閃爍,令人昏亂。交合之際如在醉夢中,不復辨別人事,惟滿身酣暢,魂迷魄散而已。

將次五更,侍兒促歸,美人收拾衣裝,珍重而別。自後每夜到來敘恩情,別無他語。雲客只想小姐是個絕世佳人,有此天仙異質,不比尋常女子的相交,也不十分疑惑了。

忽一日早晨,管門傳諭,打掃東園,明日裡面,夫人要請某衙夫人在園中走走,眾人各各小心收拾花木等項。雲客想道:「這一番小姐定然到來,待我日裡看他,可是夜間的模樣?」

到第二日午間,夫人果然來了,請了某衙夫人並帶小姐,隨著一二十丫鬟使女,備酒東園。那些管園的都出去,只有雲客躲在後廳梅樹下,湖石邊。

只見一簇婦人擁進來,見了雲客說道:「你是什麼人?夫人來,還不迴避?」

拖到夫人面前,雲客跪道:「小的是新進來的,不知夫人家法,故此犯了。」

夫人道:「既如此,待他出去罷。」

數十婦人,把雲客推推扯扯,衣帶盡扯斷了。一來,道他是個標致後生,故意賣弄他;二來,看夫人小姐走過花欄,就也有些放肆。雲客推得頭昏腦悶,出了園女。身上一個小袋,竟落在園內,袋中卻是藏那屏風內落出的詩絹,還有二三兩銀子。

雲客道:「可恨!小姐又看得不清,反遺失一個小袋,袋中銀子也罷了,只可惜那詩絹是古物,被人拾去,必定損壞了。」

說這雲客落的小袋,正被小姐身邊一個丫鬟拾得,解開先取了銀子,又見一幅詩絹,說道:「好一幅綾絹,只多了這幾行字。兩個圖書若是素淨的,也好打幾雙鞋面。」

又道是:「我家小姐是識字的,拿去與他看看。那新進的家童,不知什麼人,有這件東西?」

只這一日,園中熱鬧,傍晚便各回去。說這丫鬟,拾得詩絹,不敢藏匿,回到府中,黃昏時,燈下說與小姐知道:「今日園中,那個新進來家童,被各婦們擁打出去時,身邊落出一幅綾絹,有幾行字在上面,不知甚麼。」就雙手送小姐。

只見小姐把那詩絹翻來覆去,看個不了。想道:「這也奇怪,那幅詩絹,不是平常之物,緣何詩句與我意思想同?上面一個印子,又是我的。」卻將詩句,暗裡念了數遍。道:「我愛彈的琵琶,是私房事,怎麼詩句上有『無限心情莫惆悵,琵琶新調自盤桓』之語?這也罷了,那印子上四個字,分明是我的小字。」

又看下面印子,卻是趙青心印,心上狐疑不決。

大約女兒心性,一件極無謂的事,偶然開了心,就要認真起來。小姐將詩絹藏好,當夜就想成夢。夢到一處,竹木參差。但見竹影裡立著一個郎君,豐儀俊秀,頗有顧盼之情,漸漸走近身來。回頭見母親行動,又指著幾個丫頭說甚麼話,忽然驚醒。次日起身,因詩成夢,因夢生情。自此以後,便是燈花鵲噪,也有幾分疑惑,連那琵琶也不去彈了。

卻說小姐平日,有個相伴文墨的,也是一位小姐,姓吳,名絳英,就是夫人的侄女,比小姐年長一歲,自小沒了父母。有一親兄,那揚州府中名士,家內富饒,住居與王家相近。因吳氏夫人,單生一女,無人伴話,故此常請侄女住在家裡。那絳英小姐,風情綽約,心口伶俐,詩文針線,百般精巧,與玉環小姐同胞一般,極其親密,凡兩邊心上的事,無不相通。

一日玉環小姐,把詩絹的話與絳英說知,絳英道:「既有此事,何不乘便喚那新進的人來,問他可是姓趙,盤問來歷,就明白了。」

小姐道:「這樣便好。只是我一時難好盤問。」自後也不提起。

看看過了一夏,秋來風景,甚是可人。早桂香濃,殘梧月淡,詩情畫意,觸目關心。原來吳夫人的誕辰,是八月十三日。本年正值五十歲,內外姻親悉來奉賀。

絳英對玉環小姐道:「姑娘生日,各人恭賀。我與你兩人,也少不得把一件事賀壽。只是珍奇寶玩,都自家有的,不為希罕。我知你文才絕世,何不作一篇壽文,做個錦屏,後日擺在堂前,到是沒人有的賀禮。」

小姐笑道:「這件甚好,只是又要我出醜。」

當日便打點些意思,著外面家人,做一架上好錦屏來。家人承小姐之命,星夜攢工,錦繡妝成。一色齊備,只要將金箔寫那壽文。小姐因自己做的,不好傳將出去,就著家人選一會寫字的,後堂描寫。

家人思量道:「聞得小姐性子,最難服侍。況且錦屏上字,豈是好寫的。萬一錯寫一筆,怎好賠補?那管園的小趙,他自己說寫得好字,就著他進去。」這也是苦差。

誰知趙雲客為著夜間之事,一夏也不覺寂寞。忽聽得裡頭著他寫字,心內不勝歡喜。就把身上衣衫,打扮得齊齊整整,裡面穿著宮花錦緞,竟不像個靠人家的體態。繇前廳一喚,走進後堂。

梅香侍兒,環繞而立。夫人先走出來,問道:「你喚什麼名字?」因他靠身不多幾月,故有此問。

雲客躬身對道:「小的名喚趙青。」

內中有一個丫頭道:「便是那一日,請某夫人遊東園時節,在花園中打出去的人,夫人卻早忘了。」

夫人笑道:「聞得你會寫字,著你寫那錦屏。」

只見兩位小姐立在夫人後面,把雲客從頭細看,心中思想:「那人正是詩絹上的趙青心了。看他有才有貌,衣服這樣打扮,決不是平常人。他定然假意來靠我家的。」

這小姐兩雙聰明眼睛,那裡逃得他過?雲客不慌不忙將筆描那金字,筆畫端楷,都有帖意。這原是他本行,見了小姐,愈加放出手段來。

絳英同玉環小姐走到房裡,商量道:「那人相貌不凡,眾人前不好盤問。可寫一字與他問明來歷。」

當下絳英便取一紙,寫成一字,封訖。把一疋綾紬,藏此字在紬內,走出喚梅香,把紬付與雲客,說道:「小姐道你字寫得好,先賞你一疋綾紬。待明日寫完,還要賞你東西。」

雲客寫到一半,天色晚了,袖著綾紬,謝了夫人小姐出來。回到園中,想道:「今日進去,方始親見小姐。只是日裡看他這樣端莊氣質,為何全然不像夜間光景?」心內疑疑惑惑,且將這紬緞分開,見一封字。拆出一看,字內寫道:

觀作相貌不凡。明日進來,可將家世姓字,靠身緣由,寫明一紙,放在錦屏之下。

雲客看了此字,愈加疑惑起來,道:「我與他相處幾時,怎麼這字上還要問我來歷?莫非夜間相交的,不是真正小姐,是別一個假借名色,也未可知?但是胸前這件寶貝,必定大家方有,豈是尋常人家有得的?我且不要管他,夜間自做夜間的事,日間自做日間的事。且把來意,到明日回覆小姐,看他如何下落?」當夜那個美人來,雲客全不提起寫錦屏事。

次日早晨,竟把一幅金鳳箋,作詩一首,道達己意,後面仍打一個名字圖書。原來雲客有兩個圖書,一個留在孫蕙娘處,一個帶在身邊,以便於用。

詩云:

西湖風景夜闌時,

月下多情繫綵絲;

琴韻自應憐蜀客,

簫聲無那傍秦枝。

雲深玉澗迷紅樹,

春入瑤臺壓翠帷;

聞道三山終不遠,

幾回夢裡寄相思。

雲客寫完詩句將紙封好,竟帶進後堂去,寫完錦屏,就把自己的字放在其下。小姐又賞他些物件,雲客謝了轉身。絳英早已走到錦屏邊,取雲客的字,進房遞與玉環小姐看。小姐輕輕拆出,那是一首律詩。細詳詩意,竟是為他而來者。頭一句,就記得西湖泊船的相遇。小姐口雖不說,卻不能無文君之念,只可惜東園中,先有個頂名冒籍的,偷做文章去了。

評:

雲客想念小姐,形諸夢寐,便有個假小姐來混他。及至錦字傳心,尚不能辨其真偽。文家有損挫法,此其一也。見者心中,躍躍欲竟此事,則雖有量要緊處,亦當撇開,而急看後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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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綠雪亭鸞鳳雙盟翠姻舫鴛鴦獨散

詩云:

十分春色夢中描,一段香魂鏡裡銷;

採藥不因迷玉洞,分槳曾許嫁藍橋。

梨花月靜窺秦贅,楊柳姻低鬥楚腰;

見說妾家門近水,請君驗取廣陵潮。

說這小姐見了雲客的詩,也不輕易開口。想了一會,轉身對絳英道:「那人雖則像個風流才子,只是這樣行徑,豈可草草相合?若是今生有緣,須教他回家,尋個的當媒人來說合才好,不然終無見面之理。」

絳英道:「妹子差矣!世上有才有貌的,甚是難得。後日就嫁個王孫公子,倘一毫不稱意,終身便不能歡喜。他既投身到此,自然是個極有意思的。又且見他詩句,觀他豐儀,一發可信。自古宰相人家,青鎖分香之事,後人傳為美談。莫非天遣奇緣,豈可當面錯過?」

小姐卻被絳英攛掇幾句,話得有條有理,心內便有些難捨的光景,輕輕說道:「既然如此,為之奈何?」

絳英道:「這也不難,後日姑娘誕辰,我們慶賀完了,過了一日,正是中秋佳節,何不備酒東園?只說請母親同看月,當夜叫他躲在那裡,便好問個端的。待他回去,等個終身之計便了。」

小姐也無可否,說道:「慢慢的斟酌。」

你道絳英小姐為何這樣幫襯?他原是有情意的人,見雲客如此可愛,但借玉環小姐之名,自己也好占些便宜。若是小姐無心,他一身如何幹得外事?所以盡情攛掇。也是雲客應該花星照命,裡面有此幫手。看看過了兩日,適值夫人壽誕,外面擔盤送盒的儘多,自不消說得。小姐著梅香展開錦屏,後堂羅列珍奇寶玩,只見:

玉燭銀盤,光焰裡照見仙姬開洞府。

金猊寶鼎,瑞煙中引將王母下瑤池。

陳列的海錯山珍,先獻上蟠桃千歲,

供養的長松秀柏,幸逢著桂子三秋。

正是鹿啣芝草添錦算,鶴舞瓊筵進壽杯。

當日夫人受了慶賀,恰好忙了二日。到第三日,是八月十五。小姐早晨起來,吩咐梅香,著家人備酒東園,與夫人慶賞團圓佳節。午間先喚數個侍女,隨了絳英小姐,先到東園,把園內收拾整齊。批了幾張封條,各處封得停當,不許外人偵探,著管園的園外伺候。

卻說那絳英小姐,一到東園,雖則整治亭臺,排列酒席,這也倒是小事,他心裡自有主意。一路封鎖外門,轉過花欄,引過竹徑,見一雙小小亭子,叫做「綠雪亭」,倚著太湖秀石。前列牡丹高臺,後連薔薇遠架,四面圍著萬竿翠竹。就是天台仙路,也沒有這般幽雅。

絳英密約趙雲客,住此亭中,卻將一條封皮,對了小門。那些梅香,並不知裡面有人,又不敢開門探看。專待良宵,與小姐訂盟鸞鳳。到下午來,數十婦女,後擁前遮,簇著夫人小姐,竟到園中來赴家晏。

絳英下階迎接,歡笑移時。夫人命兩位小姐同坐,先吃了茶,次用點心。漸漸的赤烏西下,白兔東升,一輪飛鏡,照著兩位嫦娥。但見畫堂中,沉香繚繞,繡燭輝煌,小姐露出纖纖嫩指,雙捧盤花王爵,上獻夫人。然後分班侍坐,真個富貴家氣象!有個小詞,道他酒筵全盛,又想他兩人的意思:

玉爵分飛瓊液,金體首獻燔熊;

奇珍不數紫駝峰,還有約胎為重。

藕片雙絲牽繫,蓮房並蒂相逢;

宵來家晏意稠濃,看取團圓誰共。

兩位小姐分勸夫人,飲至二更,夫人起身罷酒。小姐吩咐梅香:「鋪設臥房,服侍夫人先睡。我同吳家小姐月下走走,你們把些酒席,各人多吃幾杯,也見得夫人的恩賜。」

那些梅香使女,承小姐之命,個個歡天喜地,將熱酒暢飲一香。只見絳英攜了玉環小姐之手,慢慢的走到「綠雪亭」邊,開了小門,低喚趙郎來迎仙子。小姐欲行又止,被絳英一堆,進了小亭,把門關好,自己等在太湖石後。

雲客見了真正小姐,又驚又愛,不敢輕易犯他,跪告道:「小生趙雲客,前在西湖月下,天付姻緣,遇見小姐。自此以後,日夜想念。今宵良會,這段心情,便好申訴了。小生家住錢塘,資財不亞貴府。小生的功名富貴,視如拾芥。惟念佳人難得,所以屈體相親。若小姐垂憐苦心,果然見愛,就於月下訂個盟約。小生即日歸家,罄悉資財,央媒說聘,為百年之計。」

小姐道:「前日見你的詩箋,已知是個才子。又被表姊絳英說合此事。但是尋媒來聘,必得的當的人到京,與我父親說知。我家父親是執性人,切不可草草。若是要用銀子,甚是不難,你略住幾日,我央絳英先付些你做盤費。你前失落的一幅詩絹,我已收好,這便是姻緣之期了。」

雲客喜出望外,心上頗有千金一刻,莫負良宵之念。怎當得玉環小姐,大家風度,正如天仙下降,毫無凡俗氣質,可以褻狎。略住片時,便出亭來。絳英是個極伶俐的,一見小姐,恐怕他有些羞澀,雙手攜住道:「你的心事,總是與我心上一般的。趙郎之言,諒非虛語,凡事我當與你做個停妥。」小姐低頭不言,兩人仍走到夫人房裡。諸婢盡皆沉醉,服侍兩位小姐睡了。

次日早晨,梳洗完後,就收拾歸後堂去。雲客由得園亭,不勝狂喜,便要起身回家。思量獨自一身,來此四五月,我家父母,不知怎樣思想我了。起初只為小姐,故此羈遲。如今便好歸去算計。只是前夜所交的假小姐,不知鄰近誰家?昨晚因園中熱鬧,不見他來。今夜待他來時,必要考究明白。

是日,打點收拾舖陳,尋覓皈路,不覺忙了一日。挨至黃昏時候,前夜那個美人,同著丫鬟,攜了一壺美酒,兩盆時果,竟到雲客房裡來,開口賀雲客道:「昨晚的事,甚是喜慶。妾與侍兒,特攜酒果奉賀。」

只這一句。嚇得雲客心頭亂跳,想道:「昨宵私會,就是鬼神也不得知,怎麼這個女子,又曉得了?我日裡遍訪近鄰,全無蹤影,這一定是山妖木客,變形而來的。我且今夜多勸他幾杯酒,將好語誘他,看怎生光景?」

因笑對美人道:「昨晚之事,娘子何以知之?小生思鄉念切,正想與娘子一敘,早已備下醇酒在此。又蒙帶酒果而來,正合我意。」

便把椅子擺好,兩個促膝而坐。丫鬟暖起酒來。雲客的酒量,原自寬洪。兩個閒辭浪語,飲至二更,那美人已有八九分酒意,又被雲客留心苦勸,吃了一會,不覺沉醉起來。雲客摟抱上床,與他脫了衣服,兼且乘著酒興,兩邊鏖戰一番。只見那美人不勝酒困,一覺睡去。也是合當有事,連夜相交,俱是雲客先睡。惟有這一夜,雲客因自己關心,並未合眼,他竟呼呼的熟睡了。雲客此時,愈加疑畏,細看他身軀,全然不像女人的模樣。但見胸前所佩的寶貝,光彩燁燁,縈繞其身。

雲客想道:「往常讀稗官野史,見有精怪之事,煉成陰丹,其光繞身。人若觸之,即便驚醒,若於從呼吸他的光,他反受人之累。我今夜且把這句書試一試。」

就在床上,輕輕對了他的身子,將口吸那寶光。誰知這個光,始初旋繞不定,自從被雲客呼吸,那光便漸漸的入至口中。

雲客吸一口,即咽一口,吸至一半,這寶貝也覺小了。雲客腹中,溫暖異常,知道書上的話,應驗起來,索性一口緊一口,把他的光吸盡。只見光也盡了,胸前的寶貝也不見了。

雲客朦朧假睡,察其動靜。那婦人突然醒來,便將身子坐起。正像失落了魂魄一般,把手推醒雲客。

雲客順手扯那婦人道:「娘子好好的同睡,為何獨坐床上?」

婦人長嘆數聲,淚如雨下道:「我在廣陵城裡,修煉數十年,不想今夜全功盡棄。」

雲客亦坐起來道:「這話怎麼說?」

婦人道:「趙郎,我實對你說,我本非婦人,那廣陵城中積年的狐精是也。原非有禍於人,但要借些男子的陽精與我陰丹共相補助,以成變化之術。不比夫人家的女子,豐衣足食,只圖自己快活,把別人的精神,當做流水一般,時刻浪擲的。不意今夕醉中,被你識破,把我的丹吸去。幸喜與你同睡月餘,陽精充實陰胎,得以苟全性命。不然陰丹已散,殆將死矣。我如今別你而去,不復更能變人。潛匿原形,仍舊取星光月色,採煉成丹,多則半百,少則一二十年,再圖後會。勿以異類,遂謂無情。郎君貴人,幸勉自愛,我亦從此隱矣。」

言訖,披衣而起,執手嗚咽。雲客聽到此處,也覺得悽惻起來,亦把好言慰諭。天色將曉,洒淚言別,雲客送至後庭,同了丫鬟冉冉而去。

原來這狐精,住在廣陵城中,但遇大家園中無人走動處,便隱匿其間。他的陰丹,原常在口中吞吐的,因見雲客睡覺,恐怕在口中吞吐易於逗露,故意佩在胸前,喚做寶石,夜間光照帳裡,使人不疑。誰想醇醪誤事,喪其所守。可見私房酒席,不是輕易吃的。

雲客清早起身,到孫愛泉家,尋便與蕙娘一別,約他娶了小姐,一同歸去。午後歸至東園,算計道:「我在揚州城裡,不上半年,諸事已就。不過一兩日工夫,就有回頭之期了。」

自吞了狐丹,反覺精神健旺,也是天遣奇緣,因禍得福。從此以後,一心掛在王家小姐身上。只道瞞神赫鬼,放出偷天妙手,誰知這段姻緣,更有意外之慮。

自小姐賞月之後,歸到蘭堂,絳英探問消息,小姐道:「趙郎之言,與姐姐料的,一毫也不錯。只是待要留他,恐怕洩了風聲。不如付些銀子,先打發他回去,叫他上緊把姻事算計起來。這五百兩銀子,與我帶了,只說我暫時皈去看看兄嫂。待我到家,傳一密信寄與趙郎,極便的事。」

小姐即將五百金,付與絳英。絳英往夫人前去,說道:「幾時不見兄嫂,暫要回家一兩日,便來。」

夫人道:「既是這等,著家人把轎子送吳小姐去。」

絳英隨了梅香,一境歸家。其兄往鄉間去了,不在家裡。見過了嫂嫂,乃到一間房中安歇。心上忽然生起計來,想道:「趙雲客的才貌,誰人不愛?玉環叫他回去,若是他去央媒說親,竟來聘玉環。我這一段情意,丟在那裡?不如寄信雲客,只說小姐有紅拂之意,明日早晨尋隻船,約到一處等待。到了明日,我竟同他先去。就是後來聘了玉環,也丟不得我。」就寫一字,密付梅香,約雲客如此原故。

雲客在園中,忽得此信,便尋定一隻船,等在府東北市河下。又把一字遞與梅香,說道:「謹依來命,在開明橋下伺候。」

雲客只道王家小姐,不知其麼計策,脫身出來。但是驟然回去,也要小心的。

等到次晨,只見一乘小轎,隨一梅香,竟到船頭。雲客親扶下船,急急撐開。原來不是王家小姐,到是吳家小姐。絳英備述心言,說:「我今日辭了嫂嫂,只說又往王家,無人稽察,所以來得容易。還有拜匣內白銀五百,為路費之資。」

雲客是個風流名將,就如淮陰用兵,多多益善,豈不快活?玉環小姐的事,且待歸去商量。

這一路風月舟中,新婚佳趣,倒是實實受用的。把船兩頭冒好,竟出了揚州城。隨路行來,至一村落,暮煙凝合,夜色蕭然。梢公住櫓停宿,此夜鴛鴦共枕,比那孫蕙娘家,更加安穩。只多了梅香同伴,不好恣意取樂。絳英花蕊初開,半推半就。雲客風情蕩漾,如醉如痴。雖不敢大奮干戈,也落得暫時雲雨。只有梅香在鋪邊細聽,睡又睡不著,熬又熬不住,翻來覆去,但求速速完事,省得聞了此聲,心性意亂。若是小姐當不起久戰,何不把我做個替身?也分些好處。雲客為舟中不便酣戰,且絳英又是新破瓜,難於進退,弄到一二更,也就住手了。

次日絕早,催梢公發船。曉霧濛濛,莫辨前後,正要開船,忽然前面一隻船來,因在霧中照顧不及,船頭一撞,把那一隻船撞破了。那一個船中,立起三四人來,先捉梢公亂打。

雲客不知其故,出了船艙,說道:「不要打,若是撞壞了船,我自賠修。」

船上人那裡顧你?一齊挑上船來,就把雲客扭住,把船中一探,大叫道:「這位女娘是認得的,緣何在此?」

你道什麼人,就認得絳英來?不知這船上坐的,就是絳英的大兄。扭住雲客的,就是絳英的家人。因下鄉幾日,趁早要歸家,不想撞著絳英。家人急急報知,倒把吳相公一嚇,說道:「如何妹子隨著這個人,往那裡去?」又聽得雲客是杭州的口聲,心上大駭道:「莫非是個強盜,打劫家裡,搶妹子來的?」速叫家人,把雲客不管好歹,先將繩綁了。

絳英在船中叫道:「哥哥不要亂嚷,這是我自己要去的,不干那人之事。」

吳大聽見此話,明明道是私奔,越發大怒起來,道:「若然如此,我在揚州府中,體面擱在那裡?」叫家人搜他船中,帶些甚麼。家人取一拜匣,打落了鎖,扯開,內中盡是銀子。

吳大罵道:「這個草賊,盜我家許多銀子!」

只把雲客當做賊情看待,這也是全體面的好計。一面叫兩個家人,把自己的船,拖那絳吳與梅香在船上,吩咐家人竟送到王老爺家,不要到家裡去出醜。自己跟幾個家人,綁了雲客,解到揚州府來。絳英亂哭亂嚷,那個顧他?只有雲客,嚇得魂飛魄散,一言也辯不出。

當晚進了揚州城,吳大把那匣中銀子,拿出四百兩,做個打官司的盤纏。只將一百兩連那拜匣,做個真賊實盜。一路考問緣由,雲客只是不說。又把船上梢公相打,喝道:「你們船上人,慣同別人做賊,知他甚麼名姓?」

梢公稟道:「相公息怒,小的是鄉間人,不比別處快船,掛了貴府燈旗,不是捉賊,就是做賊。昨日早晨,只見那個人說道,要載家小到浙江去,叫小人的船,其餘都不曉得。」

吳大恐梢公牽連他妹子的事,竟不拷問他,一腔毒氣,獨呵在雲客身上。漸到府前,呈詞手稟,也不及寫,同那幾個家人,竟扯雲客,解到府中。吳大擊起鼓來,知府坐堂,手下人簇擁那一起進去。

吳大是個揚州名士,府堂上公差大半相熟,沒有一個不幫襯他,跪到知府面前說道:「生員今早捉得一個草賊,特解到太公祖大人案下,乞求正法。」

知府問道:「怎樣捉的?」

吳大道:「生員兩日有事下鄉,今早霧中,忽一隻船撞破生員的船,與他理說,他反肆毒手,把生員的家人打壞了。里黨中人不服,把船押往,搜他船中一個拜匣,那是生員家裡的。匣中銀子一百兩,錠錠都是生員家裡的物,真贓現證。連忙差人到家,果然昨夜逾牆而入,鑽穴相偷的。這是天羅地網,著他敗露。」

知府喚雲客上前,喝問道:「你做賊是真的麼?」

趙雲客年紀不多,生平不曾經衙門中事,又見吳大利口,一時難與他爭執。思量說出她妹子的事,先認一個罪名在身上,這句話又說不出。

只向前稟道:「生員名喚趙青心,也是浙江杭州府錢塘縣學生。這銀子是自己的,那吳秀才明明要詐人,反冤屈生員做賊,望公祖老爺電鑒。」

知府道:「你說是錢塘秀才,本府那裡去查你?只這匣是你的,還是吳家的?」

吳大挺前證道:「這匣子祖父所傳,裡面還有印記,難道不是真贓?」他明曉得分與妹子的拜匣,正好將他執證。果然匣中有吳家印記。

那時知府看見,便道:「賊情定是真的,今日且收下監。他說是錢塘秀才,待移文到錢塘去,若果然秀才,申文學院;不是秀才,就將這賊一棒打死便了。」

雲客淚下紛紛,口中但叫冤屈。公差不由分說,拖到監中。吳大出了府門,頓然生出一計。不知將趙雲客,怎樣擺佈。

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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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陳災兆青璅含情解凶星紅鸞吊燕

詩云:

雲欺月色霧欺霞,

風妒楊枝雨妒花;

縱使自憐珠有淚,

可能終信玉無瑕。

杜鵑啼處三更夢,

靈鵲飛來八月槎;

莫道風流容易遘,

錦屏心緒亂如麻。

吳大陷害雲客一事,只為有關體面,故此下個毒手。一出府門,便生計較道:「看這賊奴,原像個斯文人。只因我連日下鄉,不想妹子做這件勾當。今日幸得不分不明,送他監裡。此後覆審,加些刑罰,倘若從實招出,我的體面倒不好看。若是聽府支移到錢塘,果是秀才,又寬他幾分了,後日反做一冤家在身上,又似不妥。」

反覆思量,忽然悟道:「不如將些銀子,在府房中捺起申文,也不要再審。只吩咐監門禁子,不許送飯與那賊徒吃,過一兩日,自然餓倒下來。那個剖明此事?我的體面暗暗裡全了,豈不週到?」

看官,那吳大這樣算計,就是活神仙,也難救得趙雲客,看看的要餓死了,不要說兩位小姐、一個蕙娘將來無窮懊恨,就是我做小說的,後面做甚出來?若真要雲客出頭,不是知府救他,定是鬼神救他,方纔免這場大禍。誰知那二項,一毫也不見影響。正是:

甕中捉鱉,命懸手下。

我只得將趙雲客,暫時放在一邊,聽他餓死便了。且把吳小姐歸家之事,說個下落。

卻說絳英小姐,被哥哥撞見,著家人仍送到王府中。自侮命運迍邅,累及雲客,無辜受禍。一日不曾吃飯,哭得手麻眼暗,漸到王家府前,家人叫一肩小轎,請小姐上岸。

絳英含羞忍恥,上了轎子,隨著梅香,竟進王家宅門。家人通報,吳小姐到來。夫人小姐親自迎接,見絳英花容憔悴,夫人道:「小姐臉帶愁容,莫非家中與嫂嫂淘些閑氣麼?且進房去吃茶。」

玉環攜手進房,含笑問道:「姐姐到家,有甚麼閑氣,如此不歡?」

絳英但低著頭不說。玉環不好再問,只喚侍女,快備夜飯,且待宵來,細細問他,心上想道:「又不知我的事體,可曾料理?」私問絳英的梅香,梅香不敢直說,應答模糊,也不明白。

到夜來,銀燭高燒,綺疏掩映,排著夜飯。兩位小姐,只當平日坐談的模樣,玉環再三勸酒,絳英略略沾唇。夜飯完後,侍女出房,兩個促膝而坐。

玉環小姐道:「姐姐,你的閑氣且慢慢的講,只問你昨日事體如何?」

此時絳英不好相瞞,只得說個明白。道是:「妹子不知,今日為我一人,弄出許多禍事,且並要帶累你,為之奈何?」

玉環道:「莫非趙郎敗露,他竟不別而行麼?五百金小事不與他也罷,只是教他得知我前日與你說的意思纔好。」

絳英把私隨他去,撞著大兄等事,細細說了一遍。又道:「我只恐獨來聘你,教我無處著落,故此先要跟他。誰想這般禍種,倒因我做出來。幸喜妹子的事,一毫也不走漏。但趙郎為兄所陷,不知怎的下落?」

玉環聞得此言,心中雖則一驚,卻也倒有門路,對絳英道:「既然此事不諧,前日原是我央你去的,我也不怪你。為今之計,只先要打聽趙郎的消息,便好相機而動。」

絳英道:「我如今也顧不得體面,過一兩日,還要歸家,與哥哥說個明白。他若必要害趙郎,我便與他做個撒手的事,看他如何安放我?」

小姐道:「不要草率,明日先打發梅香歸,探聽一番,再作道理。」

這一段,也是私房的話。只不知趙雲客的救星,可曾落在下界了?吳大自府回家,也不說長說短,睡了一夜。

次日早晨,吃了飯,身邊帶著幾兩銀子,將二十兩送與府房,捺起申文,將四兩付與禁子,不容他買飯吃,只待三四日後,遞個病狀與知府,又將三四兩銀子,與府堂公差,償他昨日幫襯的禮,自己道做事周匝,完了府堂使用,又往到朋友家去幹別項事。趙雲客自昨晚進監,監門又要使費,公差又索銀子,牢內頭目,又要見面錢,滿身衣服,俱剝了去。夜中苦楚,不可勝言。

挨至第二日午後,還沒有飯吃。異鄉別省,全無親戚,可以照顧。只道命犯災星,定作他鄉冤鬼。那曉得紅鸞吉曜,一時弔照起來。揚州府有個獄官姓秦,名衡石,號程書。他原籍湖廣武昌府貢監出身,雖是個獄吏,平日間極重文墨的。有一妾生兩個兒子,一個就在揚州府進了學,一個還小,在衙內讀書。他奶奶親生一女,名喚素奴,因他母親日夜持齋念佛,止生這一個女兒,故取名叫做素奴。素奴長成,精通書史,自己改名素卿,年方一十八歲。人才風韻,俊雅不凡。

那秦程書本日親到獄中,查點各犯,原是舊規。做了獄官,時常要到獄中查點的。只見各犯唱名點過,臨了點到趙雲客,說道:「那人新進獄門,本司還不曾見面。」想是犯人進監,獄官原有些常例的,故說此話。又見趙雲客一表人才,赤身聽點,問道:「你是什麼人?犯什麼事,到此獄中?」

雲客俯身跪訴道:「生員趙青心,原是杭州府錢塘縣學生,家裡也是有名的,薄產幾千畝。前日有事到揚州,帶些盤費過來,在街上買一拜匣。不想是府中吳秀才家的。昨日早晨,大霧中開船回去,正撞壞那吳秀才的船。被他狼僕數人,亂打一番。窺見生員船中,買些貨物,頓起不良之心。以拜匣為名,冤屈生員做賊,把行李貨物,都搶了去。父母老爺詳鑒,生員這個模樣,豈是做賊的?知府不曾細察,堂上公差,又俱是吳家羽翼,一時就推到監裡。生員家鄉遼遠,無門控訴。伏望老爺大發慈悲,救生員一救。」

秦程書見他這一副相貌,又兼哀訴懇切,心上就發起慈念來,說道:「既然如此,後日審究,自然有個明白,本司今日也做不得主。但是見你哀辭可憐,果然是文墨之士。本司保你出去,在衙裡住幾日,待審明白了,再理會。」

禁子得了吳家使用,稟道:「這是本府太爺要緊犯人,放不得出去的,夜來還要上押床,老爺不可輕易保他。」

秦程書喝道:「就是府太爺發監的犯人,不過偷盜事情,也不是個斬犯,你便這樣阻擋。」禁子不敢攔阻,任憑獄官領雲客到衙裡去。

原來秦程書最怕奶奶,奶奶平日敬佛,不許老兒放一分歹心,又因大兒子在學裡,一發把斯文人尊重,對雲客道:「我衙內有個小兒子。你既是秀才,與我兒子講些書史也好。」

一到衙中,把些衣服與雲客穿了,著他住一間書房裡教書。一日三餐,好好的供給他。只因雲客是個犯人,時常把書房門鎖好,鑰匙付奶奶收管。大兒子出外與府中朋友做放生會,每人一日,積錢三文,朔望聚錢,雜買魚蝦之類,於水中放生,以作善果,這也是奶奶敬佛的主意。是晚回衙,聞得父親保一個斯文賊犯,在書房教兄弟的書,便到書房相會,說起詩書內事,雲客口若懸河,隨你百般盤問,毫無差誤。

大兒子故意要試他才情,就對雲客說道:「今日小弟做放生會,各友俱要賦詩紀事。小弟不揣,欲求兄代作一首,未審可使得?」雲客謙遜一香,提起筆來便寫,立成放生詩一首云:

四海生靈困未休,魚蝦何幸得安流;

腐儒僅解開湯網,塵世誰能問楚囚。

蟲孽未消終有劫,風波難息豈無愁;

放生莫放雙鯉去,恐到龍門更轉頭。

大兒子見了此詩,讚嘆不已,到裡面對父母道:「那書房中的犯人,果然文才淹博,相貌過人,後日必定大發的。只是吳秀才冤屈他,也覺可憐。」妹子素卿,在房中聽見哥哥說話,心內也要去看他一著。到第二日,程書出衙理事,兩兒外邊遊玩。

衙內無人,素卿與母親散步到書房邊,一來隨意閒遊,二來看那書房中的犯人。門縫裡張了一會,見雲客身材俊秀,手裡拿一本書,朗吟詩句云:

因貪弄玉為秦贅,且帶儒冠學楚囚。

素卿頗曉詩書,聽雲客朗吟詩句,便有些疑惑起來,想道:「人家屈他做賊,其實不像個賊料。他這吟的詩句,倒有些奇怪。莫非是一個風流才子,到這裡來?婦人面上有甚勾當,被別人故意害他,也未可知?且到晚間背了母親,去試他一試。若是果真冤枉,便與父親說知,盡力救他,後來必有好處。」

你道素卿為何頓發此異想?原來秦素卿自小生性豪俠,常道:「我身雖為女子,決不要學那俗婦人,但守著夫妻兒女之事。」瀨水擊綿,救亡臣於飢困,盤餐加璧,識公子於逋逃。便是父母兄弟,一家男女,無不敬服他,道他是個女中男子,並不把女兒氣質看待。他要看人,就依他看人,他要遊玩,就依他遊玩。

素卿也有意氣,平時見了庸夫俗子,任你王孫富貴,他竟毫不揣著。

那一晚,乘衙內無人。母親又在佛前禮拜,私取鑰匙竟把書房門開了。雲客忽見一個女子,韻度不凡,突然進來,反把他一嚇。只因近日監中,一番磨難,身上事體未得乾淨,那些雲情雨意,倒也不敢提起。見了素卿,拱手而立。

素卿問道:「官人何等人家?犯法羈住在此?」

雲客哀告道:「未審姐姐是誰?小生的冤,一言難盡。」

素卿道:「我就是本衙老爺的女兒,名秦素卿,平生有些俠氣。官人有事,不妨從直說出。我與父親說明,當救你出去。看你這等氣質,決不是做賊的。緣何他家冤你做賊?想是你有甚麼婦人的勾當,被人害你麼?」

雲客道:「這個倒沒有,小生家裡還未有妻子,外邊安敢有甚歹事?」

只把監內告秦程書的話,說了一遍。素卿道:「這個不難。待我與父親商量,算個出脫你的門路。只是有句話對你說,我一生率性,有話就說。不像世上婦人暗裡偷情,臨上身還要撇清幾句。你既是沒有妻子,犯了屈事,在這裡來,倒像有些緣法。你若是此冤昭釋,後日富貴,慎勿相忘。」

雲客謙恭盡禮,但要營求脫身,圖謀玉環小姐的約,那裡又有閑情敢與素卿纏擾?誰知不纏擾素卿,倒是極合素卿的意思。素卿仍鎖書房,行至裡面。暗裡自思道:「那人有才有貌,有禮有情,並不是世上這般俗人見了女子,滿身露些賊態。我家哥哥大發之言,定是不差。」當夜便私自出房,再到雲客書館。

原來素卿在家中,人人畏慎,並沒有一個敢提防他。雲客坐到更餘,接見素卿,就不像以前的樣子了。攜手謝道:「小生趙雲客,在危疑困厄之中,蒙小姐另眼看承,實是三生有幸。不知以後,怎樣補報?若能夠脫身羅網,得遂鸞鳳,一生的恩情,皆小姐所賜。」

素卿直性坦蕩,見雲客這般言語,自然情意綢繆,委心相托,竟把姻緣二字認得的的真真。古語云:「一夜夫妻百夜恩。」他就像一千夜還放不下的念頭。愛月心情,遇著惜花手段。想是趙雲客前世在廣陵城裡種玉。故所遇無非嬌艷,必定受恩深處,自有個報答春光。但看後日如何?且聽下回表白。

評:

從來作小說者,經一番磨難,自然說幾句道學的話。道是偷婦人的,將來果報,定然不爽。是何異欲嗜佳餚,而訾其後來臭腐,令人見之,徒取厭倦而已。昔湯臨川序牡丹亭有言,自非通人,恆以理相格。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旨哉斯言,足以藥學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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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赴京畿孤身作客別揚州兩處傷心

詩云:

昨夜殘雲送曉愁,西風吹起一庭秋;

夢裡不知郎是客,苦相留。

別恨為誰閒繡幕,驚啼曹與倚高樓;

破鏡上天何日也,大刀頭。

卻說吳大相公移姦作盜,自是周旋妙策。過了兩日,親往監門,訊問禁子道:「那個趙賊死了還未?」

禁子對說:「前日承相公之托,極該盡力。怎奈遇著獄官秦老爺,查點各犯,被那個姓趙的一套虛詞,倒保他衙裡去住了。我們攔阻不住,故此不曾效力。」

吳大頓足身冷汗。女兒素卿,在房裡聽見,便走出來,對父親道:「那吳家要把銀子央來,這件事必然冤枉的了。只是爹爹雖不受他銀子,怎禁得別人不受他銀子?那姓趙的一條性命,終久不保。」

老秦夫婦點頭道:「便是我女兒說得不差。」

素卿道:「如今莫若把他銀子受了,以安其心。省得又要別尋頭路。列明日草堂,爹爹去見知府,把這件事說起。說道:『外邊人俱曉得他冤枉,只是吳秀才定要處置他。聞得他的父親浙江有名的富室,又且真的是個秀才,老大人不可輕易用刑。後面弄出事來,官府面上也有些不妥。』就是偷盜也非大事,只叫知府輕輕問個罪名便了。」

秦程書滿口稱贊:「我的女兒大是有才,這一番語甚好。我明日便去與知府說。」

當夜更深,素卿思想趙郎明日審問,雖則托了父親這一番言語,未知是禍是福。又恐怕吳家別有惡計,轉輾不安。待眾人睡了,竟自出房,到書館裡來,見了雲客,把今日父親的話,備細述了一遍,說:「明日分別,未審好歹。雖則父親為你申救,不知知府意中必定如何?」

雲客聞得此言,不覺悽惶道:「有這樣狗官!賊也招在家裡,可笑!可笑!」

即便回身算計道:「我這場官司,如今要費銀子了。若是聽他審問,萬一他也像獄官面前的話,翻轉事來,我倒有些不便。且是妹子在王家,昨日打發梅香來探看,無非打聽那賊的消息,必定處置死了,方為乾淨。」

本日就兌白銀一百兩,央人送與知府,一定要重加刑罰。又將白銀四十兩,央人送與獄官秦程書,說道:「那賊是吳相公的仇人,求老爺不要遮蓋他。」又將銀十兩,送與府堂皂隸,叫他用刑時節儘力加責。就約明日解審,這一段門路又來得緊了。

不想秦獄官是個好人,見吳家央人送銀子與他,回衙對奶奶道:「不知那姓趙的與吳家怎樣大仇,定要處死他。今早央人,先送白銀四十兩與我,約明日解審,叫我不要遮蓋。想起來,我這裡尚然如此,別個愛財的老爺,難道倒白弄不成。」

只見奶奶聞得此言,就罵道:「你那老不死!這樣冤屈錢,切不可要他的。我與你單有二男一女,偏要作孽積與子孫麼?」

口裡一頭念佛,一頭責備,倒嚇得老秦一無地,一把抱住素卿,哭道:「小生遇著小姐,只道有了生機,不想明日這一般,定然不能夠完全。小生死不足惜,但辜負小姐一片恩情,無從報答。」

素卿見他苦楚,掉下淚來,說道:「也不要太憂煩。倘父親與知府說得明白,好也未可知。只是就有好信,你定要問個罪名。若是罪輕,你速速完事,便當歸去,不可久留,被吳家算計;若是罪重,你的身子,還不知到那裡去,怎得再到我家來?我今夜相見,竟要分別了。」

兩人抱頭大哭。又道:「你若明日出了府門,有便再到這裡一會,我今夜先付你些盤資。」把十兩銀子縫在衣中,與雲客穿好。又吩咐道:「你的身子,千萬自己保重,以圖後會。」雲客哽咽無言,漸至五更,素卿哭別進去。雲客和衣而睡。

只見絕早,外面敲門,那是提趙雲客赴審的公差,需索銀錢,如狼似虎。秦程書裡面曉得,出來安插他,送與銀子二兩,央他凡事照顧。將次上午,秦衙並留公差,同雲客吃了飯。程書親送雲客,行到府門,吳秀才卻早伺候久了。秦程書先進府堂,見了太守,就與他說這件事。太守心上早有三分疑惑,又見獄官真情相告,道是與雲客討個分上,也不十分威嚴。

原來這太守,做人極好,專喜優待屬官。又因秦獄官平日真誠,他的話倒有幾分信他。程書稟過下來,公差即帶雲客上堂。太守喝道:「你是賊犯,快快招來,省得用刑罰。」

雲客訴道:「生員的罪名,終無實據。就是一個小匣,原在瓦子舖前買的,也不曉得是吳家的物件,有買酒的孫愛泉為證。」

雲客因無人靠托,指望把孫愛泉央他一句話,救己的性命。誰知太守要兩邊周旋,顧了吳家又捨不得獄官的情面,做個糊塗之計,一名也不喚叫,說道:「你的賊情定真的。姑念你遠客異鄉,如今也不用刑了,依律但凡奸盜之事,擬個滿徒配驛燕山。」

另點一名差人孫虎,著即日起解到京裡,如遲,差人重責三十板。不由分說,就發文書押出去。吳秀才還要太守加些刑罰,被眾人一擁下來。

雲客就在府門拜謝秦程書。程書回衙,述與奶奶知道:「雖則配驛,然終虧我一番話,不曾用刑,也算知府用情了。」說這公差孫虎,押了雲客,竟到家中收拾行李起身。

你道這公差是誰?原來孫虎就是孫愛泉的兒子孫飛虎。雲客一見愛泉,怨聲恨語,說了一遍。愛泉夫婦,忽聞得這件事,也與他添個愁悶,道是不推官人受冤,我兒子又要措置些盤費出門去。蕙娘在裡面,聽得雲客有事,就如提身在冷水中一般,無計可施。只得挨到夜間,其雲客面話。

孫虎因雲客是認得的,不好需索費用,把雲客托與父親看好,自己反出去與朋友借盤纏。說道:「趙大官且住在此,我出外移補些銀子,明日早上回來,便可同去。」

孫愛泉見雲客一來是個解犯,有些干係,二來恐怕吳家有人來窺探,就著落雲客直住在後面房裡,正好與蕙娘通信。當夜更餘,蕙娘尋便來看雲客。兩個相遇,並不開言,先攜住手,哭了一會。

蕙娘問道:「幾日不見你來,只道是你有正經在那裡。不想弄得如此,且把犯罪緣由,說與我知道。」

雲客細訴真情,不曾話得一句,卻又撲簌簌掉下淚來,說道:「自前日別你之後,便遇了王家小姐,承他一心相契,他的緣法也夠得緊了。誰想內中又有一個小姐姓吳,名絳英。他先要隨我到家中,然後尋媒來聘那王家小姐。想是我的福分有限,當不起許多美人之情,一出城,至第二日早起,正撞著吳小姐的大兄。被那吳大扭稟知府,百般算計,要結果我的性命。幸喜得遇一個獄官秦程書,出身相救,得以全生。如今一路到京,未知路上如何?姐姐若是不忘舊情,守得一年半載,倘然有回家之日,定來尋你,決不敢相負。」

蕙娘道:「如今的吳絳英,還在那裡?被他害了,他不知還想著你麼?」

雲客道:「聞得他原住在王家府中。這兩位小姐,今生想不能夠再會了。」

蕙娘道:「也是你自少斟酌。事已如此,只得耐心上去。我為你死守在家,定不把初心改變。我還要乘便,替你打聽王家消息,看他如何思想?只是這樣富貴人家,比不得我們,說話也不輕易的。外邊有了人家父母做主,那得別有心腸,再來等你?你此後也不必把這兩家的小姐十分掛心。」

蕙娘這句話,雖是確當不易之言,他也原為自己,占些地步,所以有此叮囑。當夜五更,兩人分別,傷心慘目,不言可知。

孫虎自覓盤纏,天明就到家裡,一邊做飯,一邊收拾,又對父親說道:「我一到京,討了批迥,便轉身來的。家中凡事,你老人家耐煩些。」就同雲客整頓行裝,出了門,竟向前去。

雲客泫然含涕,回首依依。只是他一點真情,四處牽掛,並不把湖上追來之事,懊悔一番。只道有情有緣,雖死無恨。一路裡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非助他悲悼。口吟《訴衷情》詞一首,單表自己的心事:

廣凌城外訴離憂,回首暮雲浮;

尺素傳心,何處雁字過高樓?

不堪重整少年遊,恨風流,百般情事;

四種恩量,一段新愁。

雲客配驛進京,看看的出了揚州境界,心中想道:「我此番進京,不過三年徒罪,只要多些盤資,自有個出頭之日,只不知絳英回到王家,作何料理?就是玉環小姐,前日見他這般吩咐,料不是薄情的人。我這孤身,前賴蕙娘周旋,後虧素卿提救,雖是受些怨氣,也甘心的了。近日若尋得一個家信,寄到錢塘與我父母說知,湊些銀子來,京中移補,就得脫身,更圖恢復。但是一來沒有伶俐的人,替我在父母面前,說話中回護幾分,二來恐怕父母得知,不與他爭氣倒不穩便。且自餐風露宿,挨到京中,或是借些京債,或是轉求貴人,申訴冤情,再作道理。」

這一段,是雲客分離的愁思。還有兩位小姐暗裡相思,又不知曉得問罪的事,又不知不曉得問罪的事,又不知別尋計策圖個明珠復合之功,又不知只算等閒做個破鏡難圓之想。正是:

夢中無限傷心事,鸚鵡前頭不敢言。

評:

此回小說用意甚深,而觀者或未之覺,何也?其始也,遇蕙娘則有孫虎為之解。有孫虎為之解,而下回之面目開矣。其繼也,遇素卿、秦程書為之救。有程書為之救,而十一、二回之機權現矣。使他人捉筆,定於將解未解之時,費多少氣力。而此淡淡說來,已覺順水流舟,全無隔礙,不必強生枝節。前後若一線穿成,此文家化境也。觀其結處圓淨已作前段收局復開,後幅波瀾。蓋雲客在廣陵城中之事,已經完局,後面不過步步收合,故不得不於此處,總敘一番。作者自有苦心,看者幸無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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