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風正瀟瀟,雨正瀟瀟,連室外那排芭蕉樹也在瀟瀟作響。
下雨了,不是嗎?淅淅瀝瀝的雨點撲打在窗戶上,發出滴滴嗒嗒的聲響,我瑟縮在沙發上,懷裡擁著一個抱枕,聽著雨聲,聽著電視上劇裡人物的對白,聽著小狗狗在我腳旁打呼噜的鼾聲,心思逐漸幻化成一縷縷的輕煙,再凝聚成一團團的薄霧,飄出了窗外,飄出了星空,飄向了某一年的深秋,又是這樣的天氣,又是這種風也瀟瀟,雨也瀟瀟的季節,又是一個下著綿綿秋雨的清涼夜裡,他和我,兩個人,曾渡過個難忘的晚上。
他是我的同事,一起在人事部做事,那個下午,天氣比平時有點反常,一早天色就濛濛的,烏雲密布,雷聲轟隆,不久天邊就飄起牛毛細雨,轉瞬又灑成鵝毛般滂沱大雨,閃電伴隨著雷鳴,偶爾還夾著一些類似風暴的咆嘯。
傍晚,雨勢減弱了,天文氣象台由紅色暴雨警告信號轉為黃色。下了班,他出乎意料的約了我去酒吧,那是個極富情調的地方,陰暗的氣氛,幽靜的裝潢,典雅的餐桌,還有那優美經典的英文金曲,我們倆就坐在那張高圓凳上,前面是歐式的長板酒台,右側那法國黑紅木櫃裡擺設著各種水晶般透明的酒杯,他向侍者叫了扎“藍妹”,我們把酒斟在大玻璃瓶裡,干著杯,喝著酒,我們談生活,談藝術,談理想,談天南地北,就是不談公事,然後,他付了帳,開車在細雨濛濛的街道把我送回家。
那一夜怎樣開始的,我不知道,只記得我們都喝得醉醺醺的,他的臉是赤紅色,我的臉也緋紅的,他一直打酒嗝,我也打,他在嘔吐,我也嘔吐,他挽著我,我也攙扶著他,然後進了房裡他開始吻我,我也回吻了他,我們倒在了睡床上,下面的事我忘了,只記得當清早第一縷的晨光射進屋子的時候,他赤裸著躺在我的身邊,手臂搭在我那裸露的背上,我的臉深埋在他那結實的胸膛裡,然後他醒了,錯愕的望著我,酒氣在他的嘴裡仍尤余著,他罵了我,罵了自己,罵了掌櫃,罵了那該死啤酒,罵了一切他所罵的,接著他哭了,抱著我他哭得像個孩子,那麼無助,那麼可憐,隨後我做了早餐給他吃,我們一同上下班,接下來的日子,他成了我家的常客,陪著我渡過無數個寂寞冷落的夜晚。
雨勢加大了,紛飛的雨點擊打在玻璃上顯得更加清脆響亮,風呼呼的吹嘯著,撞擊到窗沿上發出吱吱的碰響;窗外,滑濕的街道,行車如同流水,擁擠且繁忙,耳邊,依稀還傳來馬路旁車輪濺起積水的沙響,路也瀟瀟,車也瀟瀟。
一陣悅耳悠揚的鈴串倏然傳進我的耳孔,攪碎了一屋子的靜谧,猛的驚跳起來,我正想往門口沖去,才幕然發現這是電話的鈴聲,渙散的走到那套有湖色布罩的燈飾台處,拿起話筒,是他。
“我馬上過來!”他只匆匆的說了一句。
我抬頭看了看鐘,上面的指針是十點十三分。
“不要來了,時候不早,外面還下著雨!”
“等我,十分鐘到。”
他掛了手機。
我愣在那裡,心底有股莫名的喜悅流竄著,走時廚房,插上電源,我開始在咖啡壺裡煮起咖啡,一杯香濃可口的黑咖啡是他每次到訪的必備茶點,他最愛喝了,不是嗎?
回到廳裡,小狗狗開始伸起懶腰,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笨拙地跑了過來,在我的腳下柔柔的摩挲著,我把它輕輕的抱了起來,把頭深埋理那柔軟潔白的細毛裡,癢癢的,很窩心,我在沙發上坐下,它扒倒在我的膝上,用那粉紅色的小舌頭舔我的手指,我滑摩著它的絨毛,很快它就呼呼睡了,望著它那可愛的小頭顱,我不禁笑了,這還是去年生日時他送我的禮物,我們叫它小狗狗,它聽慣了自然就當這是它的名字,我和旭堯都愛死了它。
我的思想又開始飄遠,飄到若干年前,一個耶誕節的前夜,有月光、有紅燭、有鮮花、有豐盛的大餐、也有他準備的香槟,完後,我倆在屋內深情合唱“今宵多珍重”。
“南風吻臉輕輕,飄過來花香濃,
南風吻臉輕輕,星已稀月兒迷朦。
我們緊偎親親,說不完情意濃,
我們緊偎親親,句句話兒都由衷。
不管明天,到明天要相送,
戀著今宵,把今宵多珍重。
我倆臨別依依,怨太陽快升東,
我倆臨別依依,要再見在夢中。”
第三者,我算嗎?他有妻子,還有兩個小孩。我走到酒台,從裡面取出一支“白蘭地”,斟了一杯,烈酒可以讓我麻醉,我需要它來忘記某些事情。
旭堯始終是理智的,就算我多麼體貼他,多愛他,他在我這裡並不是代表他愛我,他愛上的只是那種變裝的樂趣,他不可能為了我放棄他的家庭,他要的是一個正常的家庭,有女人有孩子,我?我只是他的一個變裝同好者,只是他無聊興起來時拿來解悶的伴兒,難聽一點說我只是他欲火木焚身時發洩的對像!
但是我該知足了,不管怎樣,他到了我這裡,對我還有關懷照顧,還會噓寒問暖,我夫何求?有時我們也會鬧別扭,也會吵吵小架,為得只是我的“情緒化”!他說的。
“B——B——”,咖啡煮好了,滅了電源,進了盥洗室,我機械式的拿出颳胡膏,用剃刀颳了須根,回到房裡,從衣櫥裡拿出一套準備已好的女裝,然後走到鏡台前,取出一個化妝盒,從裡現拿出粉撲,我開始施起脂粉,塗上口紅,扶上眼影和唇彩,再用眉筆修變了眉毛,攬鏡自照,可以了。拿起一支他送的香奈兒香水,在耳際和項頸旁灑了點,他說他喜歡聞這香味,他喜歡看我這種打扮,這樣他會得到更多快感。
我拾起衣服,慢慢的換上滾花邊透視內褲,再穿上黑色網形絲質褲襪,當拿起那玉白繡細紋的文胸時,我怔住了,一種落寞的情緒染上了我,佇立在那,忘了穿衣,忘了自己是誰,只是一直愣在那兒,直到一聲清脆的門鈴聲喚醒了我,丟下乳罩,穿上男裝外套,開了門。
他身上沒有絲毫水滴,只是傘下一片濕淋,看見了我,他蹙起了濃眉,
“怎麼沒換衣服?”
沒有回答他,我關上門,默默的倒了一杯熱咖啡,折回客廳,他坐在沙發上,小狗狗扒在他的大腿上,睡得沉乎乎的。
他輕輕的呷了一口,帶著一種研判性的眼神注視著我,然後溫柔的問道:
“怎麼了?”
我低下頭,眼睑下垂著,睫毛因被夾掃而微向上翹捲,避免與他的目光接觸,低聲道,
“沒有,我今天不舒服。”
他銳利地盯著我,然後說道,帶著半分不耐半分關憂,
“是嗎?哪裡不舒服,看過醫生沒?”
“噢,我想我休息一下就好了。”我匆匆的說。他深深的望著我,放下茶杯,走了過來,坐在我身旁,用手掃摩我的背,輕輕的說道,
“今天上班時還好好的,晚上又鬧情緒嗯?”他太了解我了!
“你今天不是說不來的嗎?怎麼下雨了還來,她不在家嗎?”我嘀咕了一句。
他把手放在我的大腿內側,吸著我的耳墜,低說道,
“不要談她。”
我怄氣了,嚷道,
“為什麼不要?你們吵架了,是嗎?”
一層不悅之色飛上他的眉梢,他的手從我兩腿間抽出,轉過頭去,悶聲的問,
“你非要談她嗎?“
他生氣了!我連忙撲倒在他的懷裡,啞聲的喊道,
“噢!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沒有權利過問你的一切,但是我是那麼的在乎你,天地良心,如果你不能體會,那我就真的萬劫不復了!”
“怎麼又說起傻氣話,不管怎樣,我現在不是來了嗎?”每次我的“疑心症”發作,他就說我犯傻氣,是的,他是來了,但是他的心卻在她那裡。
他讓我貼在他的胸前,吻著我的頭髮,
“別太敏感,心葦。”
好的,我不疑心,不敏感,不多愁,他就倚在我身邊,只要我不多問,不多想,不多管,一切都會好的,不是嗎?人類,你的名字是矛盾!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手機響了!雖然這些對我來說早已習已為常,但我卻做不到心平氣和呀!推開他,
“我看你還是回去吧!”
瞧了我一眼,他從褲袋裡掏出手機,遲疑寫在他的臉上,他猶豫著到底接不接?最後他還是按下了接聽鍵,站了起來,往廚房的方向走去,我本能地跟了過去,在牆角處偷聽著,裡面隱約傳來幾句,低聲的。
“是的,我在外現,我一會就回來。”
“多久?一個小時吧。”
“好了,我沒生氣,回來再說吧。”
我退了出去,淚水在我的眼底泛濫,我把拳頭壓在嘴上強忍住不哭出聲,原來他們真的吵架了,原來他冒雨前來為的只是發洩,原來自己竟這麼可憐!他隱瞞得真好呀!
匆忙地拭去淚,他出來了。
“怎麼哭了?”
“沒有。”我下意識的挺直了腰。
“來!我們進房間。”
噢,不!不要!我不要!我的心叫著,可是還是順從的站了起來,跟著他走進去,關上門,他立刻攬住了我,邊吻我邊說道,
“噢,你真美!”
一句多麼明顯的謊話,我不相信一個面塗脂粉身穿男裝的雄性物體會“美麗”到哪去?避開了他,他沒有勉強我,走了過去,在床上拾起我的文胸,
“來,穿上它。”
說著他一邊脫下我的衣服,一邊幫我戴上,突然一種夾帶著自尊受傷的嫌惡感抓住了我,我一手扯掉那乳帶,叫道,
“不,我不要穿!”
他驚慌的望著我,半晌才吐出一句,
“怎麼啦?”
我猛抽了口氣,注視著地板,“我說過今天不舒服,不想做。”
他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我,然後歎了一聲,身體擠著我的,像是妥協像是催促道,
“好,不穿就不穿,來,不要孩子氣,到床上去。”
我不服從的站在那,一動也不動,他抓住我,低吼道,
“來,快!”
他要趕時間,他要“速做速決”,不是嗎?說完,他就從抽屜裡取出一只保險套,一邊脫衣服,一邊撕開,我沖了過去,按住他的手,生氣地說,
“你沒有聽到我的話嗎?我說我不舒服!我不要做!”
他突然用力的攫著我的手,濃眉在他的額前虬結起來,臉逼視到我的眼前,鼻也噴著熱氣,語氣裡帶著諷刺,
“你不舒服,難道你還有每月之事不成?”
我狠狠地瞪著他,發現原來眼前之人是頭野獸!一頭只有慾望沒有感情的色鬼!
使勁的甩開他的手,找開房門,我叫道,“你給我出去!我不要一個空殼,我不要一個只有性沒有愛的男人,你滾!滾出去!”
他呆立在那裡,似乎不相信這些話出自我的嘴巴,接著他咬咬牙,點點頭,“好!好!是你叫我滾的,我走出這個房間就再也不來,你別後悔!”
“我不後悔!得到一份空心的愛,我還稀罕什麼?你走吧!”我傷心欲絕的喊道。
他悻悻而去,不留下一句道歉的話就走了。
我愣在那裡,任淚水爬滿我的臉龐,任悲傷絞痛我的心臟,任時間不停流逝,然後,我進了浴室,泡了一個熱水澡,把我剛才的屈辱、傷心、憤怒、甚至是後悔一次過沖洗掉。
我知道他是不會再來了,可是明天呢?明天是我找回他,還是他哄回我?不過不管我們能否和好,事情並沒有從本質上解決,我們還會重蹈覆轍,我還會在他身上索取愛,他也會在我身上求得變裝做愛帶來的刺激和快感。唉,我終於明白了,一段無望的感情怎麼修補都不會有生機,一顆根本不屬於自己的心怎麼苛求它也不會是你的。
晚上,月缺東樓,清夜悠悠。
房裡,一燈熒熒,我坐躺在床上,背後靠著一個枕墊,情緒悵然,寥無睡意,小狗狗從客廳睡到臥室,在床下的地毯上打著盹;雨還是淅淅瀝瀝的,滴滴嗒嗒的擊打在窗戶,雨帶像匯流成一條小溪,沿著那玻璃窗汩汩地向下流著。我手裡捧著一本《茶花女》,思想並不在書上,望著窗外,我想起了一首很古意的小詩,
“秋風吹夢到林梢,
鴿也築巢,
莺也心焦,
忙忙碌碌且嘈嘈,
風正飄飄,
雨正瀟瀟。
今朝心緒太煩聊,
怨了紅桃,
又怨芭蕉,
怨來怨去怨春宵,
風又飄飄,
雨又瀟瀟!”
是的,他是一只鴿子,在家呆悶了,就飛出溫室覓歡交伴,等與渴望愛情的黃莺一天尋樂完後,它又會飛回去它的歸巢,因為那裡才是它的窩,才是它最安全的地方。留下的黃莺只有等待明朝,等它飛出香巢,再與其共敘聚首!一只貪婪的鴿子,一只可憐的黃莺,一個很好的譬喻。
我和衣擁著被褥,一層失意感油然而生,我跟旭堯究竟蹉跎到何時才可休上?!等到彼此兩鬢斑白,風燭殘年嗎?
我合了那本書,隨手把它丟到一旁,書對於我來說只是件無聊時用來消遣的東西,但心亂如我,又怎能專心品讀呢。
雨,不知何時停了,窗上殘留著無數顆晶瑩的小水珠,天際邊不再煙水茫茫,漆黑的夜空還隱約透出幾條屬於星星的光帶,奇怪吧!大自然的奧秘就是如些神奇,我們誰也無法預測它何時會來,何時會去,就像人生。
室外,不再風也飄飄,雨也瀟瀟,只留下遠處,夢正缥缥,人正缈缈。
雨季帶來了鴿子,也帶去了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