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哭皇天平康寄恨醉風流金屋謀嬌
詞曰:今日何時?此中何地?思來想去令心碎。
旁人說與不關情,關情惟有潸潸淚。
哭告皇天,盡人遮庇,如何獨把奴生棄?
告天天再不垂憐,拼遊地下相迴避。右調《踏莎行》
卻說秀媽送客去後,復喚翹兒,聽說完了六、七二法。六曰走。此法乃計中行計之妙。他嫖得手頭空乏,要娶又無資財,欲嫖又無錢鈔。前法已施,後事難繼,要打發他出門,止有一走法,可以騙得他動。或約他走到何方,或叫他討船何處,哄得他確信無疑。到了那日,收拾起身,一頭撞破,聲言要拿送官,他自然沒趣去了。此散兵之計,他只道緣慳分淺,被人撞散好事,那知計中拖刀。有詩為證,詩曰:欲散窮坯不出門,此中妙計走中尋。縱教聰慧過顏閔,豈識包藏有禍心。
七曰死。人生只得一個死。若是接一個客人,便死一身子,也沒有許多身子死得。此乃假死,非真死也。兩人好的時節,看他心有動搖,便道我生是你的妻,死是你家鬼,我是定要嫁你的。你若不娶我,我死也死在你身上。他若是有大有小,明知他不能娶你,便道我不能嫁你為妻,枉替你恁般相得。我雖接了多年客,那個像得你恁般溫存,知疼著熱。你既不能娶我,我替你雙雙同死,也強似活分離在世上。正是在世不能結同心,死後願為連理樹。不怕他不傾心在你身上。有詩為證,詩曰:致之死地復能生,最妙機關暗用情。阿儂參得其中奧,閃殺風流賺殺人。
曉得了這七字陰符,就好行登壇雜技。立在門前,過客看你一眼,便要笑臉相迎。若牙齒生得好,便微笑露齒,以獻其美,名曰『獻銀牙』。腳小不歪者,以腳踏門閾,低首自視,名曰『鳳點頭』。若身材美艷,便立出一少,名曰『獻身說法』。手好則半露春纖,或眼角而傳情,或閒吟而丟俏。無非欲勾引他春心,打動他慾念。通斯旨,可與為妓矣。」翠翹道:「原來如此,兒善領會矣。」只因命犯桃花劫,任你清真也是淫。
翠翹既身入火坑,才技容顏無不第一,名傾一時,王孫公子求一見以為幸。胡琴詩學之名,揚溢遠近,都稱道馬翹兒能新聲,善胡琴。動人心,引人魂。博一笑,值千金。翠翹每每回想出身是甚等人家,生平是何等期許,今日卻墮落在這孽海罡風中,何年月日乃有出頭日子,深自怨恨。因為《哭皇天》以志其不平。
餘生命薄家不造,捨身救父落火坑。也曾輕身蹈白刃,豈肯甘心做下人。
無端陷入奸人彀,渾身是口難辯明。將奴捆吊高樑上,打得皮開鮮血淋。
疼死三番昏四次,哀哀求告不容情。求告百般方肯住,要奴招成願棄迎。
奴生本是深閨女,怎識風流賺騙情!聽她一一從頭教,無恥無廉醜殺人。
學成枕席妖狐態,夜夜喬妝去伴人。人未眠時不敢睡,人如睡熟莫虛驚。
既要留心怕他怪,又要留心防他行。客若貪淫恣謔浪,顛倒溫柔媚心容。
熟客相逢猶較可,生客接著愈難承。任他粗豪性不好,也須和氣與溫存。
媽兒只貪錢和鈔,不分好醜盡皆迎。鮮花任教拈籐伴,美女無端配戇生。
牙黃口臭何處避?疾病瘡痍誰敢憎!若是微有推卻意,打打罵罵無已停。
生時易作千人婦,死後難求無主墳。人生最苦是女子,女子最苦是妓身。
為婢為妾俱有主,為妓死生無定憑。我今翻成皇天哭,一字吟成萬結心。
寄與青樓多嬌艷,乘早抽身出火輪。莫待冷落門前日,淚灑西風泣斷魂。
此詞一出,聞者傷心,見者墮淚。翠翹以胡琴撥之,淒怨悲愴。莫說姊妹行中聞者俱號泣,不能仰視,即如秀媽之狠毒,聽了亦覺潸然淚下。
且說此地有一遊學書生,姓束名守,字其心,乃常州府無錫縣人氏。父親開店臨淄,從父到此。年方弱冠,家事富饒。娶妻宦氏,乃吏部天官之女,既美且慧。只是有些性酸,卻是酸得有體面,不似人家妒婦,一味欺壓丈夫。她卻要存丈夫體面,又要率自己性情。又不肯分愛於人,卻又能使人不能分其愛。又有一付奇妒奇才,能制人而不制於人。這束守才智哪裡及得她來,所以手下事情甚多,宦氏井井有法。
束守雖有外心,只落得眼飽而已。因從父遊學到此,聞馬翹新聲之妙,胡琴之美,叫書僮拿了拜匣,備四匹尺頭,瞞了父親,同一幫閒,姓步名賓,來訪馬翹。翹適不在,遲數日又至,乃得一晤,送上拜帖禮物。翠翹道:「有勞光降,已增榮寵,遽承厚禮,何以克當。」束生道:「久慕芳卿,無緣少晤,薄具不腆,非敢言敬,聊表寸心之企仰耳。」又送東道銀三兩。秀媽盛設款待,此日極烹龍炮鳳之奇,羅猩唇豹胎之異,傳訊飛觴,呼盧喝盞。馬翹用了幾杯酒,臉媚桃花,柔情雅語,愈覺風流可愛。但見:
茂矣美矣,諸好備矣。盛矣麗矣,觀測究矣。上古既無,今世未見。環恣瑋態,不可勝贊。其始來也,躍乎若朝曦初出;其少進也,皎乎若明月舒光。美貌橫生,燁兮如花;恣態肆露,溫乎如玉。五色並馳,不可殫形;詳而視之,奪人目精。其盛飾也,則羅紈綺繢。盛文章,極服妙,采照萬方。毛嬙障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步依依兮,曜殿堂;婉若采鳳兮,乘雲翔。
束生看了,快心樂意,道:「小生雖不擅詩韻,但遇此美貌佳人,豈可無贈。不揣鄙陋,漫綴俚詞,以紀今日之幸會雲。」詩曰:有美有美皎如玉,無瑕無瑕宛似仙。從來未識芙蓉面,何幸相逢玳瑁筵。
纖手持觴明月下,晚妝臨鏡寶凳前。閨中逸俊知多少,此樂當為第一篇。
歌罷,酒闌人散,攜手歸房,恩愛甚篤。其後又值束生之父回南,無人督率,更得大展其情。二人劇飲狂歌,吹簫度曲,對月聯詩,逢時玩景。一連三月有餘,留戀馬家。束生揮金如土,馬家個個歡喜。貌性溫和,風流大雅。馬翹亦十分相得。
一晚,翠翹浴起,愈覺嬌艷橫生。束生因說道:「宋玉之贊神女云:『被服,薄裝,沐蘭澤,含若芳,性和適,宜侍旁,順序卑,調心腸。』殆以贊卿也。」翠翹道:「遠之有望,近之既妖。君何索妾之重比也?」束生道:「私心獨悅,樂之無量。端詳卿狀,殆非風塵中人也。貌豐盈以莊妹,苞溫潤之玉顏。眸子炯其精朗,了多美而可觀。眉聯娟以娥揚,朱蜃的其若丹。素質干之實,志解泰而體閒。
既於幽靜,又婆娑乎人前。不意風塵中乃有此種異品,令束生又妒忌又眷戀也。今見卿浴罷殘妝之態,亦是罕遇,偶作數言,以志浴景。」詩曰:
月夜青樓倒玉壺,美人乘醉潔氍毹。冰肌蟾魄爭明媚,雪態花陰半有無。
初起帶羞呼伴拭,乍行含笑倩人扶。淋漓快入芙蓉帳,枕上低聲唱鷓鴣。
翠翹道:「盛揚之下,難負美名。承君過愛,急欲一和。偶忽動塵外之想,筆為鄉思所擱,姑俟他日。」束生驚道:「然則卿非秀媽女乎?」翠翹道:「郎君無問此斷腸事,一時不能罄談。且去睡覺,慢慢對你講來。」言罷,淚如雨下。
束生聽了,愈加驚訝,定要問她起根發腳。翠翹道:「妾乃瓶花,公乃浪蝶。東皇固自有主,一枝聊供采玩足矣,公何索之深也?」束生道:「我實欲娶子,故諄諄致問。」翠翹道:「娶妾難,從良不易,何敢輕口也。你今在平康隊裡,見我倜儻風流,綽約多姿,故十分錯愛。若一到你家中,這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用他不著。洗清鉛粉,作良家行徑,你就未必如此愛我了。況我嫁了你,定要跟你回家,單單只靠著你一個,父母念頭也靠著你,親戚念頭靠著你,連一行一止俱靠著你。你乃青年士子,令正乃侯門小姐。兩下青春,極稱和美,添了我一個,便有許多說話,千萬議論。好端端的夫婦,為我一人攪得參商反目,其罪盡在我矣。況郎之權力果能庇我,我雖間了你們的夫婦恩愛,也還討得安身;若靠著個女平章,輕則鞭捶,重則斷送,我馬翹求脫火坑,又受患難,倒不如在此苟延性命。有朝孽滿障消,少不得還我個收場結局。我與你逢場作戲,露水夫妻,可聚可散。你不十分深求我,我亦不十分厚責你。平平淡淡,盡有鏡花水月光景。子妹不言嫁,不能深中子弟之意。難道你講要娶我,我倒講不嫁你?實是此事,退妝至難至重,不可輕易的。」束生長歎道:「卿言至此,事始慮終,深覺有理。但我討你之念已起,雖有擺脫之心,終不止已。發之願,若不能娶馬翹以遂此心,非丈夫也。」翠翹微笑道:「郎君太認真了。」束生道:「事到其間,安得不認真。你若不嫁我,我就死在你身上。」翠翹道:「嫁亦不難,但恐嫁後不如今日耳。」束生便發誓道:「若束守娶了馬翹,後日變心不似今日者,天不覆,地不載。」翠翹道:「郎君勿發誓,要我嫁須是要依得我一件事。」束生道:「說來,莫說一件,十件也依你。」翠翹道:「我少不得要嫁的,你乃風流士子,博學才人。嫁了恁的一個丈夫,也不虧了我。但我是受人牢籠怕了,我卻不跟你回無錫去,只在你店中居住便使得。」
束生連連道:「我原不打點帶你南回,我各居半載,兩邊分住。討你正是此意,難道帶你回去,看內子們嘴臉?婦人家,眼不見也罷了,見時未免有些氣蠱。我如今娶了你,也不就帶你到店中,有的是空屋,且安居住下。等家父回店,說個明白,然後到店中住不遲。」翠翹道:「君說倒容易,只怕能說不能行。」束生道:「只要卿肯嫁我,漢家自有制度。家父極是愛我,縱然有話,不過說兩句便罷了,有甚大事。」翠翹道:「你莫看得我此身輕易了,我既嫁了你,出了馬家門,雖刀斬斧砍,鼎烹鋸解,死也死在你家裡,是決不吃回頭草的。不要令尊來不要我了,又打發我回馬家。今日替你講明,做得做不得,切莫強做,不要害得我翠翹出乖露醜。」束生道:「翹娘不必深慮,決不至於此。」翠翹道:「但願不應我話,便是妙境。」束生大喜道:「說過你嫁我了?」翠翹道:「有甚不嫁你,只怕你娶不成,或娶了多故耳。」束生道:「但願你肯嫁,諸事我能任之。」翠翹道:「然則妾願事箕帚矣。」束生聽了大喜,方攜手歸房同宿。正是: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不知翠翹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衛華陽智伏馬娼束生員喜聯王美
詞曰:
賤謝青樓,榮歸金屋,豈非人世夙福。想來定是快儂心,如何還把眉兒蹙?
簷際籠金,梁間壘玉,誰知不可棲鴻鵠。早知薄命是紅顏,何勞厚意垂青目!
右調《踏莎行》
話說翠翹因許了嫁束生,睡不著,展轉思想道:「此事未見其可,我被他纏住了,一時失口應了他。他上有大,下有小,中有妻子。妻子又是侯門小姐,好不大的勢耀。我嫁與他,何異以羊喂虎,以燕啖龍,斷無好意。不若我回復了他,從容等一等,無拘無束。敢作敢為豪傑,嫁了他,也有個出頭日子。這樣軟弱書生,怎做得事業來。」將欲叫醒束生,說明此意,轉念道:「我不合已允了他。如今替他恁般說,他不道我替他商量,只道我又有甚別樣肚腸。況他一心一意,說定了要娶我,怎肯一兩句閒言,便收拾了千般妄想。王翠翹,王翠翹,這樣從良,只怕不是你結局收場處哩。」鬱鬱不樂,勉強成眠。
次日,束生將翠翹接到店中,調居別室,著人來對秀媽說,要替翠翹娘贖身。秀媽急了,一步一跌,趕到束家店中。店中人道:「不在這裡,到楊府花園中避暑去了。」趕到那裡,又說不在。一連趕了十多日,只得磕頭撞腦,亂滾亂跌。一頭撞著步賓,一把拽住道:「步爺,我女兒今在哪裡?求爺指我一個實在去處。」步賓道:「起初時,原是我引束相公來,後來他替你女兒合好了,便用我們不著。至於贖身嫁娶一節,我們一毫也不曉得,所以也不曾來探望得你。昨日打從縣前過,聽見人哄哄的說道子妹告從良的。一人說年紀還小哩,一人道不知叫做甚名字,一人道就是那第一有名,能新聲善胡琴的。我聽了這話,著實一驚道:『這名色只得一個馬翹,難道就是她。』挨到人中間去看,並不見人。只有青圍暖轎一乘,倒有二三十人護著。忽然縣官出來,轎中走出一個女子,渾身是青,頭搭包頭,手拿一張狀紙,高叫爺爺告從良。那一起共有二十餘張狀紙,一張也不準。單叫門子把那婦人狀子接上來,擡在轎子上,停著轎看了許久道:『準了你的』。官轎去後,那女子轉身上轎,打個照面,不是別人,卻是令愛。從人撮著如飛而去。我問那衙門前人,馬翹告從良要嫁那一個?那人道:『甚麼無錫的束秀才。』我道:『那束秀才卻不是秀媽的對手。』那人道:『你只知束秀才忠厚,卻不知他的幫手硬掙著哩!』他的幫手即是我這裡通省聞名的衛華陽。你要知你女兒下落,須到衛華陽那裡去訪問。」
秀媽聽了「衛華陽」三字,便軟了一半,道:「咳,罷了,尋出對來了。這衛華陽原替我有口過的,如今此事落在他手中,定然要取氣的。步爺,我央煩你,見束相公道:『他要娶我的女兒,只消對我面說,何須請人告狀。可惜費了錢鈔,多把我些,也見他美意。』」步賓道:「他這幾日不知在哪裡?決沒所在尋他。我一連尋了他四五日,並不能一面。他的服侍書僮撞著我,我扯住問他。他道:『我相公這幾日有正經事,不及會客,說話的都到衛華陽老爺家去問。見與不見,那裡方有的信。別所在尋,只當鬼門關上佔卦。』我今日正欲去那裡探望他,不想撞著秀媽。」秀媽道:「既然如此,他是拿定要做事的。就浼步爺替我討個信,千萬替我老身傳言婉達他。要人,銀子卻是要把我的,我並無別意。上復他,不要可惜了財餉。若果在衛家,萬望回我一個的信,我明日便辦個盒子去托他玉成,事完自當厚謝。」步賓道:「好說,我若得見,自然勸他。」說罷,兩下分頭走開。
卻說這步賓,便是奉衛華陽、束生來行計的,卻好撞著秀媽,講了這些真情實話,忙來報與束生、衛華陽。衛華陽道:「如此她銳氣殺矣。你乘夜去回她信,道見便見了,說起你的言語,他道:『馬不進買良為賤,秀媽陷烈為娼。她若知風犯,且暫饒她。她若不知進退,除了翹姬不算,還要告她,二罪俱發。』」
步賓傍晚走去回復秀媽,秀媽接著問可有的確音信。步賓道:「信倒有實的,但他那裡揭帖狀子,件件備到,只等你一言鬥氣,便替你殺狗開交,道你以良為娼許多事故。我道『你也替她說一番,不肯,再與她鬥氣未遲。』他道:『人在我屋裡,他要緊,自然來求我。縣間狀子是已進的了,憑她怎的來便是。』」秀媽道:「步爺,他如此聲口,我還該怎麼?」步賓道:「依我說,他既然拼著打官司,是不怕事的。若一經官,必要弄出當年落水根源。莫說回到這上頭,便問到此地位,也要費錢費鈔。連連斷得他身錢來,也要費卻一半。不如知鬼貼鬼,自己上門去,求衛華陽這些做大頭光棍的主兒,輸軟不輸硬。你去求他,他便把前怨丟開了,我的主意如此。你若定要替他打官司,他銀子便意入手,就去了千金,也不在他心上。勝負一事,未知鹿死誰手。全靠你的才幹力量,我是不敢攛掇的。」
秀媽道:「我自然依步爺去求和。將甚麼與他抵敵,雞蛋那能斗石頭。我一心一意去求他,凡是全仗步爺撮合。」步賓道:「這個事不消說,我今且去,明早再會。」秀媽道:「步爺就在我家草榻了,明日好商議行事。」步賓道:「事未有些影響,怎麼就在這裡打攪。」秀媽道:「簡慢不責,便見相知,怎講個擾字。」當日步賓竟留宿於秀媽家。
束生久候不至,衛陽華道:「老步一去不返,大事濟矣。明早秀媽必自來求和,須要如此如此。」束生道:「領計。」
卻說秀媽,到了次日,吩咐鴇兒辦些個攢盒,打了一乘轎子,竟到衛家來。先托步賓為之。秀媽先至,步賓立門伺候道:「衛爺尚未梳洗,秀媽少坐,即至矣。」同入中堂。須臾,衛華陽出道:「不知秀媽光降,有失迎候。」秀媽道:「驚動起居。」禮拜坐下。
衛華陽道:「甚陣風吹得秀媽至此?」秀媽道:「有事相求。聞知我女兒要嫁束相公,特來浼衛老爹作伐,成兩家之好。」衛華陽道:「他打點替你吳越交兵,你反要替他秦晉婚姻之好嗎?」秀媽道:「做子妹自然不是了局事,從良是極妙的。我又不作半個難字,束相公怎麼怪得我?就是翹兒在我身邊,雖不曾十分好待他,比待別人定高兩分,她自然明白。我聞得她告從良狀子,怕她疑老身有甚別腸,激出事來,所以四處尋問,決無處得一實信。昨步爺說在衛老爹府上,特虔誠來拜,浼衛老爹成兩家之好,定百世之姻,萬望不卻是懇。」衛華陽道:「秀媽還不知就裡。起初,令愛告了從良狀子,便要出揭帖。我勸束相公且從容,看你那邊如何行事,再發未遲。秀媽既自來央我作伐,是求財卦了。待我請出束相公來,三面好說話。」秀媽道:「這個更見衛老爹用情處。」衛華陽遂起身邀出束生。
束生見秀媽道:「媽媽到此,還是講和,還是鬥氣?」秀媽道:「要鬥氣便不上門了。我是雞蛋,束相公是石頭,雞蛋怎與石頭對?況且翹兒原是好人家女兒,如今從了相公,可謂物得其主。我就十二分捨不得她,也要割斷了從良。我也打點把她從良的,但道她年紀還小,就耽她兩年,也還耽得起。今日既是束相公娶她,這是好事,我怎麼去阻她?我特來央衛老爹做媒,把女兒嫁了你。」
束生正欲開言,衛華陽道:「束相公,秀媽今日一詞不發,反來央我做媒,這是個識時務的女丈夫,你也要把那副肚腸丟開了。你既替她贖身,翹娘的身錢是要把她的。秀媽,你既來修好,托在我身上。你那馬監生討她為妾的文書,要還她的,外加一張你起筆把她的婚書。一邊兌銀子,一邊交契便了。」秀媽道:「身錢之外,再加一倍吧。」束生道:「她接客三年,趁過十倍不止。莫講他人,就是我老束一個,在她身上費了二千餘金。別的合來,何止數千。算將起來,雖十倍不止。但起初之意,原打點替你打官司,二兩也不處與你。今日你既回頭,我便罷休,處一半把你贖契罷了。」衛華陽笑道:「一個要多,一個要少,都作不得準,只依我,原價取贖便罷了。束相公不肯,我也要強是這樣做。秀媽不肯,一聽尊裁便是。」秀媽道:「衛老爹也不知處了多多少少公務,罕稀這丟丟兒小事。」
衛華陽道:「既是如此說定,今且吃了酒,明日成交便是。秀媽,實不相瞞,縣中原有狀子了,只等你一發動,便四面齊起,替你大大做一場。今既說明,一家得人,一家得銀,安安耽耽,各家俱保平安,只是忒便宜了你。」秀媽道:「多謝多謝。」吩咐鴇兒打開盒子,燙起酒來。衛家又搬出許多餚饌,一齊坐下。秀媽道:「請出女兒來也同吃一鐘。」束生道:「少不得相會,今日尚非其時耳。」秀媽看他做事十分牢靠,也不去強他。此日盡歡而散。
次日,同馬不進、鴇兒俱到衛家。衛華陽大開筵席,接了本地十大豪傑,當面復講一番。束生兌了四百五十兩銀子,一一把秀媽看過兌明,秀媽再四求添,又加了五十兩。秀媽看得不是風犯,只得忍疼將原舊婚書拿將出來,又寫了一張得銀文書,兩邊交割明白。束生道:「不知此契可是翹姐的原筆麼?」衛華陽道:「今日少不得要出來謝謝秀媽。你便拿去把她一認,就同她出來便了。如今入門為正,要行良家事了。」束生道:「說得有理。」拿舊契進去。不一時,同翠翹俱至,一一見了禮。秀媽道:「我兒,恭喜你嫁了風流夫婿。」翠翹道:「托媽媽的洪福。」馬不進也上前恭喜。翠翹默默無言,雙眸淚落。眾人一齊作揖道:「恭喜翹娘,今日頓出火坑。」翠翹道:「有勞列位。」斂身而退。此日各家有事,略飲數杯,分散而去。
秀媽出了衛家門,皇天肉兒突得飛反。想著翹娘那樣趁銀,哪裡再去尋這樣的掙手。越想越哭,越苦越悲,指著銀子道:「這樣死寶要他做甚的,我那翹兒呵,你怎丟了我去也。」鴇兒道:「媽,你揩了眼淚別處去哭。你去哭她,她不哭你,有甚用處。」秀媽道:「我也有許多待她好處。」鴇兒道:「賺她跟人走,回來打皮鞭都是媽媽好處,她是件件記在心頭的。」秀媽聽了,又氣又惱,沒興沒趣而回。
卻說束生打發媽兒去了,著一百銀子謝了衛華陽,收拾紗燈火把,將翠翹娶到別室中。眾朋友都來替他送房賀喜,束生慊未慊之願,滿未滿之心,甚是快活。翠翹慮始慮終,心中微有掛礙。然事已至此,則索由他,得開懷處且開懷。兩個男才女貌,好不相得。束生因稱詩曰:「遵大路,攬子祛,贈以芳華。」辭甚妙。翠翹亦稱詩曰:「寤春風兮發鮮榮,齋俟兮惠音聲。贈我如此兮,不如無生。」束生道:「然則子欲遷延辭避矣?」翠翹道:「郎之不好色,亦如宋玉則已矣。」相對大笑。束生因又朗詠高唐之賦。翠翹道:「然則翹真神女矣。」束生道:「殆猶過之,吾終不以杳冥之神女易活見之翠翹也。」自是情好日篤,相敬如賓。
正好盤桓,忽報束生父至。束生道:「家父來矣,旁人定有物議,我先進見,然後同你去拜見。」翠翹道:「凡事小心,縱有篤責,亦宜順受。若少有牴觸,不但愈增上人之怒,且道你重色逆父了。」束生道:「曉得。」來見其父,其父先嚷做一片,見了就罵道:「你這蠢才,多大年紀就去討小!討小已是不該,還去討子妹。你丈人是甚等人,你妻子是侯門小姐,若是曉得你討了小,激得山高水低,你是罷了,叫我怎麼淘得這氣過。好好替我退還了馬家,萬事甘休。若是執迷不悟,就去也告你退了。」
束生道:「打罵孩兒,件色不辭。若講退還,哪個不曉得束守討馬翹為妾。若是退了出去,像甚光景?這個寧可殺頭,實難從命。」其父大怒道:「你不聽我,我定要告你退了。」束生道:「官府是讀書人做的,只有個斷娼為良,哪有個斷良為娼的理?」其父道:「你這般嘴硬,我定要告退了那娼婦。」往外就走,恰好撞著官府經過,這老兒氣頭上,一聲叫屈:「兒子逆親!」
知府是個最孝順的,聽了便叫帶著回衙門問是甚事。束老道:「兒子討了一個娼婦,小的要他退還了妓家,兒子忤逆小的,不肯退還。」知府道:「討了幾時?」束老道:「近一年了。」知府道:「胡說,討了一年,是你家媳婦,如何又去退還娼家?」那婦人在你家曾做甚玷辱門風事麼?」束老道:「這個並沒有。」知府道:「你兒子是甚等人?」束老道:「乃無錫縣生員。」知府道:「既他是讀書的,娶了她又打發出去接客,像甚模樣?」這是打發不得的了。你甚事苦苦要拆散他?」束老道:「老爺有所不知,他的丈人乃吏部天官,妻子年方少艾,怎麼容得那女子。恐怕誤了他終身,所以小的叫他退了。」知府道:「原來如此,只是理上講不去。且叫他來,待本府以情諭之,看是怎麼!」簽一紅票,吩咐差人道:「叫那束生員帶妻子來見我。」
束生原立在府門外,見了朱票,便換了一件青衣帽子進見。知府道:「你父親告你忤逆,你怎麼說?」束生道:「父師在上,生員讀書知禮,怎敢忤逆父親。只為舊年不才,取了馬翹妓女為妾,今經一載。父親叫生員又去退還為娼,生員體面何在?那女子又不犯七出,已為良人婦,又落娼家局,於心何忍!於心何愜!所以堅執不從,父親就道生員忤逆了。」知府道:「這個自是使不得的。請回,自有裁處。」
忽然王翠翹至,知府道:「馬翹,那束正告那束生員,要把你退還娼家,你怎麼說?」王翠翹道:「爺爺,只有娼妓從良,那有良婦從娼之理。小婦人既嫁束門,生是束門人,死是束門鬼,生死由他,卻是不出他門的。我既離了馬家,怎肯再陷馬家。求老爺筆下超生。」知府故試之道:「束家不要你,自然要斷入娼家,那由得你的生性。」翠翹道:「任憑老爺鼎烹刀砍,此事實難從命。」
知府未及回言,馬不進一頭走上道:「稟上老爺,馬翹原是我家出來的,求老爺斷還小的。」知府道:「你是甚人?我不叫你,你怎敢如此大膽闖入!你叫甚名字?」龜奴道:「樂戶叫做馬不進,聞知束客告退馬翹,特來領人。」知府道:「你是來領人的?判把你,你領去,且跪在一邊。」
忽又走上一個稟道:「小樂戶名喚甘下流,聞知束家不要馬翹,特來遞領子官買。」知府道:「跪在一邊,也不教你空歸去。」甘下流亦跪在那裡伺候。馬不進爭道:「馬翹原是我家的,你好沒廉恥,怎要來爭討。」甘下流道:「她已出了你家門,是束家人,人人得而討之,怎見得你該討,我便不該討。」兩個鬧得飛反。皂隸止遏不住,知府道:「不消爭得,雖沒有人領去,板子枷打是不少的。」叫採下去打,每人二十,打得皮開血淋,跪在地下。知府道:「這起烏龜如此強橫,她已從良,物各有主,我又不曾有官賣之說,何物龜奴如此放肆!各枷號一月示眾。」馬不進、甘下流一人一面大枷枷起來。他們還想辯說,知府道:「掌嘴。」每人又是三十個忤腮,打得臉腫如瓢,枷出府門外。
急得秀媽亂跳,要闖進去稟。門上欄阻不肯放,秀媽亂喊亂叫。知府叫拿,兩三個趕到外邊撮了秀媽就走,進見知府。知府道:「這潑婦甚事在衙門前大驚小怪?」秀媽稟道:「我丈夫馬不進來領人,不知犯了甚罪,老爺打了又枷?」知府道:「我無官賣之示,誰著他來尋事?公堂之地,豈容烏龜橫行!將這潑婦串起來。」三四個皂隸趕上前,拿手的拿手,拿腳的拿腳,就串。知府發怒生嗔,叫著實拶。兩人用板子擡將起來,一百二十攛梭,梭得秀媽鮮血淋漓,痛楚不過,只將兩腳雙搓。不但裙褲盡脫落完,連膝褲、裹腳鞋子,一齊都吊了下來。知府吩咐拶到衙前示眾,從人擁出。不但受苦又要破鈔,求他們私開串子,暗地開枷。許多事情不題。
那知府作了一番威福,方向翠翹道:「你不回娼家,我須要盡法。」翠翹道:「寧可法下死,不願復入娼家。」知府叫取枷來道:「打便饒你,要枷號一月,方不斷你入娼家。」翠翹道:「願領老爺法度。」上了枷,將封封條,束生趕上堂,相抱大哭道:「我累你,我累你。」知府問道:「你怎麼累他?」束生道:「生員要娶她時,她已量及有此,不想今日果如其言。」知府道:「果如此,也要算她是個有見解的女子了。」束生道:「此婦不獨有見解,且深通文墨,還求公祖大人開一面之法網,則生員夫婦享無疆之福庇,萬代陰功,千秋德澤。」知府道:「翠翹既鶯擅詞韻,何不也以枷為題。昔本府曾見古才女,有以枷為題,做《黃鶯兒》一曲,甚是風雅,流傳至今。即事詠來,如有可取,我便開豁了你。」翠翹聞命,不敢推卻,因另出新思,又做成《黃鶯兒》一闋。
雖與木為仇,喜圈套中得出頭。感方圓遮蓋全身醜,但脅肩可羞,坐井可憂。可憐淚痕流,不到衫和袖。謝賢侯,教人強項,再不許放歌喉。
太守看了,不勝歡喜道:「此作比舊更加雋永,真是佳人宜配君子,永斷為夫婦。」令左右開了枷,教束正進來,吩咐道:「人家討了這樣好媳婦,是極難得的。你怕親家怪,不帶王氏回家便罷了。做官的誰沒有三妻兩妾,父子到此也須量情,翁婿怎麼管得這樣事。」束正啞口無言。知府叫取一對采旗,當堂題一聯道:
今日配鸞凰,喜見才人逢淑女。明秋開文運,更誇丹桂伴嫦娥。
著鼓樂花燈喜轎,雙雙送回束宅。束生、翠翹拜謝太爺玉成之恩,上轎歸家,好不興頭。束正到此田地,無可誇何,只得倒依著府尊吩咐,瞞得隱密,不令家中人知。
束生次日同翠翹拜見父親,父親便道:「賢媳婦,不是為公的不能容你,恐家裡媳婦容不得你。」翠翹道:「我盡我做小之道,聽她逆來,我只順受就是。」束正道:「你言也是,但你不回無錫去,她也無可奈何得你。」翠翹拜謝而退。因事上以敬,待下以慈,事夫以恭,內外大小無人不讚其賢德。只苦不進、甘下流,枷了不算,開枷時又是二十。秀媽開串,也是十板,沒要緊受了這一段苦楚。束正吩咐兒子收拾一所新屋,替翠翹獨居,恐怕家中人來見了,惹氣生端,上下瞞得水洩不通。
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須是己莫為。恁般娶子妹,經官動府,怎麼瞞得許多。早有人將這些行徑傳在宦小姐耳朵中。宦小姐笑道:「正要他瞞我,若他明對我說,娶了一妾,我倒要體貼丈夫志氣,惜我自己體面。他既瞞我,我便將計就計,弄得他無梁不成,反輸一帖,看他們可能出我之範圍麼!」
或有家奴討好報道:「相公外面又討了一房家小。」宦小姐不待講完,大罵道:「這奴才該死,相公取小豈有不對我說之理!此必相公打罵了你,你特到我面前生非下火,離間我夫婦,其實可惱。本欲送官懲治,相公不在,不便見官,罰這奴才自掌三十下嘴巴。」掌了,猶恨恨不平道:「這奴才如此尾大不掉,下別人火也罷了,怎麼連家主公也發起火來。如再有一人亂言者,拔去四個門牙。」大家哪個再敢開口。苦了這個多嘴的,打又打了,又不得小姐的歡喜,又招束生的怨悵。
有奶娘李媽媽對小姐說:「娶妾之說只怕有的。」宦小姐道:「我信得束生過,他決不瞞我的。況娶妾又不是甚犯法事,我又不是他上一輩,他何苦瞞我。奶娘,此言得之何人之口?」奶娘道:「實是束芻自臨淄來說的。」小姐道:「我正要查此言起於何人之口?原來是這奴才。當時他打碎了一隻玉鐘,是束相公所愛之物,著實打了他幾頓。他懷恨在心,今乃造出此言,激我為不賢之婦,毀家主公為薄倖之人,情實可恨。」叫束能去叫束芻進來。束芻到,小姐吩咐道:「譭謗家主公的奴才,替我拔去了他四個門牙。」命下如山,誰敢不遵。拿斧子的,鐵鉗的,縛手縛腳,一齊動手。束芻大叫一聲,昏死地下,移時方醒。而四齒已拔落矣。
正是: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別心苦何忍分離醋意深全不說破
詞曰:
恩愛場中難著假,慢道夫妻,且說三分話。
吐吞半語令人訝,藏瞞一字像知為詐。
負罪若能陳且謝,憐念真情,尚可希圖吧。
如斯掩掩與遮遮,翻教白日成長夜。右調《蝶戀花》
話說宦小姐自拔去束芻門牙之後,再無一人敢談娶妾一事。過了年餘,竟若無聞。束生為此事也托心腹來探問訪察,並無一些風聲。腳色回報束生,束生心中甚喜。對翠翹道:「我娶了你一載有餘,我著人到家中去探訪,大娘竟不知道,你說瞞得好嗎?」翠翹道:「人行草動,鳥飛毛落。臨淄如此驚官動府,難道家中竟沒有一些風聲。且事經一載有餘,如此之久,難道人言竟沒有半字起漏。竟若不聞之說,毋乃有詐乎?」束生道:「卿亦料得是,但她來往音信,並無一字知道的,難道這也不足憑信?」
翠翹道:「事雖如此,我終不能無疑。郎居臨淄已久,乘大娘風聲未覺,回家去探望一番。若有甚話說,也好調停。無甚話說,也去安頓人心。若使旁人搬嘴,便多事矣。君道大娘寡言笑,大怒不形於色,大喜不見於形。這等人胸中挾持,大包舉宏,機深慮遠。說起來我甚怕她。郎君忠厚沈潛,恐非智多星對手也。」
束生道:「正是。她替我恩愛最投,自結縭以來,曾無半言參商拂逆。然吾實憚之如虎,言辭笑色俱不敢輕褻者。及思其生平行事,夫婦之間,並無一毫不堪之處。而此心之所以獨歉者,以其舉止莊嚴,行事不苟,如見神明,不敢放肆耳。久欲回去,以觀其知否之情,因卿初娶,不忍遽別耳。」翠翹道:「她安,我方得安,安渠正所以安我。不乘此時未發之初,你自去調和一番,一朝事露,如何是好?你那丈人、丈母,怕不責你個停妻再娶。妾已嫁君,自是君人,但願一家和合,上下安平,則此後日正長也。」束生道:「如此,則卑人放心去矣。」
忽其父召束生,束生隨人去見其父。父道:「王氏已是你妾,地久天長,非一朝一夕之故。你出門已久,也該家去一望,安頓大娘子的心,免使旁人議論。你貪戀這邊,觸了那邊,惹動他爹娘帶累老子駁嘴。」束生道:「她也勸我回家去看一看,爹爹又是這般說,明日出行日子,收拾南回便了。」其父大喜,收拾盤纏與扉牲口,打髮束生起身。束生回見翠翹,道及父親之意,翠翹道:「妾之見亦如是也。」
當夜整酒,為束生送行。道:「郎君此行,須要善於安慰。明年此日,妾望郎歸也。」言罷,淒然淚下。束生道:「我回去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必然就來,不致卿懸望也。」翠翹道:「你一別故鄉,今經一載有餘,方得言旋。歸家半年三月,即要出來,大娘豈不動疑?一疑則事端開矣。郎雖戀妾,非一載斷斷不可來臨淄。」束生悲咽不勝,翠翹血淚交流。束生道:「無限風波,方才寧貼;有限姻緣,遽爾遠別。即鐵石人,亦寸寸肝腸斷也。」翠翹亦灑淚道:「君家恩愛夫妻,因妾拋離一載有餘,妾罪擢發莫數矣。承郎恩愛,報之惟日不足,多一日,妾一日之願也。但時窮勢急,再不容遲,故忍心催郎登程,而方寸中痛殺碎矣。」乃相對而泣。
束生道:「向讀江淹之賦,不見其可悲,今日輪到自身,覺言言俱淚也。」翠翹道:「情之所感,魚鳥能通,況人耶?江淹別賦,即吾二人之情。江淹之恨賦,即吾二人之心也。」束生道:「卿言是也。詩以紀事,如此遠別,不可無言,各述所懷,以記今日之別。」翠翹道:「郎請先題,妾附驥尾。」束生停杯,成五言律一首。詩曰:
含情傷別遠,樽酒暫留連。故國今將返,他鄉日漸偏。
帆張河上路,馬闖渡頭煙。兩地思千里,深愁望眼穿。
翠翹看了道:「其情悲,其意遠,不減江淹《別賦》。妾拈《今夕何夕》十首,以廣之。」
其一:今夕是何夕,郎君賦壯遊。妾在家中頻計日,問君何日大刀頭?
其二:今夕是何夕,情傷惜別難。一曲驪歌兩行淚,送君明日出陽關。
其三:今夕是何夕,傷別不成歡。無端鐵馬風翻驟,驚散離魂就枕難。
其四:今夕是何夕,明朝各一天。瞻望復關何處是?愛而不見涕漣漣。
其五:今夕是何夕,月圓人且離。兩地江山萬餘裡,不知何日是歸期?
其六:今夕是何夕,相對難為言。忽聞天半孤鴻唳,似訴離情話來安。
其七:今夕是何夕,醉飲不忘悲。人道解愁須是酒,酒入儂腸愁更催。
其八:今夕是何夕,怕見月光王。月園月缺只十五,郎去郎來不可量。
其九:今夕是何夕,強笑媚良人。怕郎憔悴因儂病,惜郎勞苦慰郎心。
其十:今夕是何夕,生離共死別。死別能期會九原,生離兩地惟啼血。
束生道:「『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今夕之吟,殆不減琵琶調也。我江州司馬淚枯腸斷矣。」泫然流涕,幾欲失聲。翠翹氣咽不能語。久之,道:「郎毋作兒女態,旁人觀之,謂郎無丈夫氣。登程切忌悲哀,願郎節情節傷。豈不聞丈夫雖有淚,不灑別離間乎?」束生道:「余非不知,但情傷至此,兒女情長,英雄之氣自減。且以重瞳之勇傑,而不免虞兮奈何之歎。乃知血性男子,正不以斬情絕愛為高也。況我與子乃才人淑媛之輩耳。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雖質之父母國人,庸何傷乎!」翠翹道:「郎言及此,愛儂深矣,豈儂反忍割愛?但明日遠行,風霜道露,羈旅程途,以過傷之體冒之,非所以為之珍重也。」
滿斟一鐘,遞與束生道:「願郎滿飲此觴,妾吟詩一首,以廣郎意,以壯行色。」束生接過酒來道:「喉間哽咽,實飲不去。」翠翹道:「別酒須當強吞以解悲。」乃吟古詩一絕云:千里不為遠,十年歸未遲。同在乾坤內,何須怨別離。
翠翹喉音清絕,如怨如訴,如泣如慕。束生道:「此詩哪裡解得我愁煩,徒愈增我抑鬱耳。」翠翹道:「然則歌『大江東去』何如?」束生道:「神疲力倦,百事俱不合意,我待欲睡也。」翠翹道:「只恐春色惱人,眠不得耳。」束生道:「此春宵一刻值千金時也,何得虛度過了。」翠翹道:「如此妾疊被鋪床,郎君好安寢矣。」束生攜手道:「今宵共宿芙蓉帳,明日淒淒可奈何!」翠翹道:「流水未乾容未老,他年依舊駕銀河。」遂登床。二人正是濃桃艷李之時,恩愛情深,難丟難捨,尤雲滯雨,不禁情之溢洋也。直至五更方罷。正是:
話向枕邊說不盡,隔林雞唱又天明。
束生起來,梳洗未完,而征車已疊催矣。此時再不能留戀,別酒三杯,保重二字,含淚而行。翠翹還欲送至門前,忽束正同合店親友,俱到廳上來送束生起身,翠翹遂不能遠送,惟立屏後灑淚而已。束生將行李發完,又走進來對翠翹道:「我去,卿當耐煩。」深深一揖,淚流滿臉。翠翹不能答一字,流淚點首而已。束生割愛分襟,拜辭了父親,別了親朋,上馬南回。
到了王家營,過了黃河,寫船竟枉無錫,又五六日渡江,已到家矣。
束生到了自家門首,恐怕宦小姐有些風聲在耳朵裡,不免有些忐忑。但已到家中,怕不得這許多。大著膽,放開心走將進門。
這束生從母死之後,就是宦小姐掌管家業。丫頭忙報小姐,小姐連忙出迎道:「相公,恭喜回來了。」束生連連作揖道:「久別,久別。」小姐道:「店中俱好嗎?公公康健否?」束生道:「爹爹精神倍常,店中生意茂盛。嶽父、嶽母安嗎?」小姐道:「好的。他說要討個得用的丫頭來伏侍我,不知幾時方討得中意的送來哩!前有書一封,白鏹一百,寄與相公買書籍的;潞綢四匹,送公公的。」束生道:「多謝,已收了。」小姐吩咐廚下整酒,與相公洗塵。那些家人小廝,丫頭媳婦,一齊俱來磕頭。此夜盡歡而散。
正是新娶不如遠歸,其恩愛自不消說。束生起初還怕她曉得,打點些誥言回復。若問起此事,便直頭說個明白。那曉得宦小姐一言不犯,束生不好題破。忖道:「她既不曉得,正好瞞她。我若說明,倒是剔牙齒惹風了。」又想道:「翠翹叫我到家即便講明,此言亦是。遲一日便不好說了,待我替她講個明白。」又想道:「今日我初回,正是歡天喜地,忽然說起這樁公事,她若賢惠,體諒到丈夫方回家,不與我理論便好。萬一一個鬼頭風發,變了臉,鬧將起來,成何體面。今日且睡了,明白打聽手下人,內中若有些知覺,再講未遲。若是竟不曉得,且瞞著又作計較。」含忍胸中,究竟不言。
看官,你道後來許多事,都只因少了這一說。所以,天下事到該講的時候就要講,失時不講,便錯過了,後日想著要講,輪不到你了。
束生次日上下一訪,並無一些兒風聲。一老僕道:「半年前飛傳此事,小主母不信,束芻自臨淄回,真情盡吐,小主母知得,大怒道:『奴輩離間家主,情理難容。』拔去了四個門牙,其說遂息,再無一人提起,小主母談笑自若,卻不像個知道的。相公當時就該以書信相通,再不然娶定之後也該與聞。如今年深日久,竟不提起,相公若說,又是討氣惱了。」束生點頭道:「說得好,則索瞞到底罷了。」老僕道:「如今議論也定了,哪個敢復開此口。況相去幾千里,要瞞也盡好瞞得。」束生遂決了主意,竟不題起。
在家中過了兩日,收拾禮物,到丈人家去探望。丈人往京中去了,丈母接著,歡天喜地。待了一席酒,講了些家常話,並沒有一言干犯娶妾之事。束生拜別回家,暗忖道:「此事真做得機密,兩家竟若不聞。只是一件,我妻子信得我太真了,拿定我不娶妾。又道我娶妾必不瞞她,所以人言紛紛,她獨信而不疑。但自今以往,疑端再令她開不得的。疑端一開,則無所不疑。把從前篤信我的念頭都化成一三其說了。」自後,凡事倒去取信於宦小姐,小姐亦待之以誠心,二人極其恩愛。
一夕,小姐對束生道:「妾非有見解,幾為匪人離間矣。前束芻自臨淄回,想是見相公接子妹倍酒,歸家遂流言公娶妾。我道娶妾又非犯法事,相公自然與我得知。夫婦之間向來相信的,何獨做此藏身露尾事。是我叫人拔去了他四個門牙,其說方止。細問,然後招道:『是我見相公請客接娼妓耍子,並不曾說娶妾之事。』你道這奴才可恨麼?」束生面紅,躊躇不安,勉強道:「因請人客,呼妓有之,娶妾豈有不與聞於賢妻之理。」小姐道:「此事我自能諒之,相公何用不安?」束生被她這一棒打住了,再不好認這個犯頭。夫婦恩愛愈濃,只是束生丟翠翹不下。
時光易過,日月如梭,看看又是一年。束生對宦小姐道:「別了父親一載,欲去一探望。回來起服,就要科考了。」宦小姐接口道:「郎君不言,妾正欲催郎起身。公公年尊,孤客在外,相公又在丁艱,正好代親之勞,管理店中生意,亦可兼看書。做人家的事情哪裡托得人的。可曾卜得吉日麼?妾為相公餞行。」束生道:「後日吉期,將欲起行。」宦小姐道:「大丈夫出門,揀了後日便是了,有甚疑難遲滯不快。」即吩咐僕從們討船,後日相公北遊。束生心中十分歡悅。次日去拜別丈母,回來小姐整酒話別,暢飲而罷。第三日別了小姐,登舟解纜,往鎮江而發。按下不題。
且說宦小姐打發了束生出門,即便乘轎回娘家。見其母道:「束生去矣,我欲以勢擒那婢子來,取她的氣。又恐耽妒婦惡名,傷夫婦和氣,所以佯為不知耳。」他如今去了,我欲定一策,地拿來做了丫頭伏侍,只說之爹爹討把我的。叫束生回來,一堂聚首,他認又認不得,說又說不出。在我拔去眼中釘,而無女平章之譏;在彼受饑狸悲鼠之愚,而甘男妾婦之羞。乃遂此衷。」其母道:「束生不出門,還好運籌。今彼已先行,雖有計策,何能預為?」小姐笑道:「兒籌之熟矣。臨淄乃海岱之邦,若沿海而去,不用十日可往返矣。郎未到半途,吾事已濟。吾家宦鷹宦犬;乃海上居民,深明海道,吾授以計,必然可擒。」正是:
畫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宦鷹犬移花接木王美人百折千磨
詞曰:
恩若深時仇不淺。嬌鳥籠中,怎敵鷹和犬。
探花好殺非婉款,碎玉量來不溫軟。
細想佳人應靦腆,虎豹追隨,那得心舒展?
采雲既住在空中,難免東西被風捲。右調《蝶戀花》
話說宦鷹、宦犬,原是海上居民,膂力自雄,曾在海中做些勾當。後來到京中做生意,聞得宦家勢焰,投身為奴。宦吏部見他作事能幹,且勇猛過人,每人替他配了一個妻子。他二人感家主厚待,傾心報主,凡事上前出力。此日小姐叫他商議這事,二人道:「承小姐吩咐,這些小事,何難之有!小的們從太倉落海,不消五日,便到臨淄了。只要探聽所在的實,頃刻擄她上船,航海而來,半月間可獻尊前矣。」小姐大喜,取出一百兩銀子付鷹、犬二人使用。二人領計而去。
且說翠翹自束生去後,心中甚是憂慮他家吵鬧。見回信來道,家中竟不知風,又疑又喜。喜的是家中無事,疑的是難道如此施為,家中影響都不得知?其中必有緣故。後來連有幾封書到,都是一樣,也便放了心。但思念束生,遂題「自君之出矣」十絕。
其一:自君之出矣,日日望青鸞。倩鸞望不至,徒見白雲端。
其二:自君之出矣,頻把歸期計。指痛不堪數,玉人猶未至。
其三:自君之出矣,塵埋鏡裡鸞。怕照秋心貌,不是舊時顏。
其四:自君之出矣,不敢上高樓。樓外有楊柳,絲絲會惹愁。
其五:自君之出矣,不言亦不哭。言則無知音,哭恐驚郎寤。
其六:自君之出矣,獨坐不成眠。半思聚首事,半思離別言。
其七:自君之出矣,張燈頻顧影。顧影自徘徊,消瘦可憐憫。
其八:自君之出矣,厭月照空床。薄衾不成寐,孤枕怕嚴霜。
其九:自君之出矣,無日不南思。思君君不至,淚滴滿羅裾。
其十:自君之出矣,腸斷復心灰。兩地思千里,思回人未回。
其他題詠頗多,不能悉載。翠翹想束生別後,將有年餘,何由不至。且恐宦氏羈留,到後園中燒夜香,口拈《訴衷情》一闋,以祝天雲。
撒天相思思更深,終日自沈吟。別來歲月幾驚心,會合在何晨?
低低告,拜天庭,望玉成。催我郎君,急早回程,重整姻盟。
祝罷正欲回身,只見花陰下突出十數個壯士,武裝戎服,貌甚猙獰。走近前將翠翹綁起,推著就走。翠翹疑為賊,因說道:「物任自取,乞饒吾命。」那些壯士一語不答,兜嘴一把麻藥,遂如癡人,不能說話。推入中堂,略約收拾些金銀財寶,將翠翹帶上一頂帽子,披上一件青布衣,攙上馬,開了大門就走。一邊放起一把無情火,燒得通天徹地。束家眾人並鄰里俱一齊來救火,那些人乘空去了。
走出兩個丫頭,慌慌張張的道:「娘到後園燒夜香,我們正在這裡煽茶,忽見一二十個將軍,把娘推入中堂,滿房一搜,四邊火起,這夥人一齊出門,卻不曾見娘,只見一穿皂衣的坐在馬上,如飛而去,娘不知躲在哪裡?」大家一齊驚道:「如此是火神了。」一人道:「我們救火心忙,不及東看西看。適才撞著一夥人,擁著一騎馬的,道此劫中,止得王翠翹一個,如飛而去。」束正哭道:「如此,這媳婦是燒殺在火裡了。」即令小使冒火去尋,果有一燒不化的屍首在那裡著。束正一發認真了,哭道:「可憐,可憐。不道這媳婦是恁般樣結果,索性把她燒過了,省得不了不割,一發看了可憐。加上些燥柴,煉個乾淨。」次日買一口棺木,收了骨頭,立一靈位,供祀在偏廳內。上寫亡側媳王氏神位。
隔了十餘日,束生到,聞得這個凶信,一步一跌,跌到神位前,嚎天灑地,哭道:「翠翹妻,你到哪裡去了?我與你別時依依約定歸期,此際我今來此,怎不見你了。妻,好叫我哭斷肝腸,剜碎臟腑。妻,你須知你丈夫來此了,我拜你,哭你,叫你,你知也麼?妻,是我來遲了。妻,早來十日也得與你重聚一番,痛說相思。就是死了,也還少慰我心。妻,你我怎直恁緣慳分淺?妻,向只道大娘妒嫉,容你不得,以此為憂。那知大娘倒不曾有甚話說,誰想熒惑星君,與你作楚。妻,我與你前生燒甚斷頭香,只注得一年夫婦。妻,直直痛殺我也。」哭罷,暈死在此,口中嘔紅。父親連連抱住道:「兒,不是你負她,是她不曾帶得祿命來。你當自家保重,莫要驚殺老父。兒!」束生移時方醒,眾人再四苦勸,方回略少進湯水。
過了數日,不忍丟開,復哀傷痛切,替她大起水陸道場,追薦亡靈,七七做功德。其地方有一道士,名洞玄,能飛符召將,判問亡魂。束生求他召問,遂築壇拜請符去。許久,道士道:「此婦魔頭深重,未能即死。今落在氣字難中,一年之後當得相見,但姻緣不能再續耳。」束生道:「既已死矣,寧有返魂之日?」道士道:「居士不必持疑,一年後自當會面,但相逢不能一言,方見小道之言不謬。」束生半信半疑,謝了道士。終日終夜,孤孤單單,淒淒慘慘的情況,且按下不題。
卻說那些壯士,便是宦鷹、宦犬合來的夥伴。這死屍是海灘上無主骸骨,將來充作活人,綁在馬上,只等開門,便送入中堂,把死人衣帽換與翠翹,扮作男子,免人之疑。先著幾個跳入後園內躲藏,裡應外合,成了此計。將那死屍上以松油硫黃灌透,見火就著,一著即不可救。以死屍換生人,免那地方的追究,束家的緝獲。
搶了翠翹,一夜工夫走了一百五十里,天明落店。道同伴一人有病,要做一張軟床,擡往船上。翠翹中了毒藥,睜著一雙眼不能出半言,心中也不甚明白。擡上海船,那人曉得翠翹的烈性,也不替她用解藥,隨她昏昏沈沈,不茶不飯。
開船來不消數日,已至太倉。換了船,逕到無錫宦府中。宦夫人著人去接小姐來到府中,道:「這妮子弄來了,還是怎麼施行?」小姐道:「這事要仗母親的威福,把她救醒,只說是人賣在府中為丫頭的。她若善善從命便吧,稍若有甚言語,便打她個下馬威,弄得她情伏了,再轉送來伏侍我,我自然會得擺佈。」夫人道:「曉得了。」小姐辭回。
次日,用解藥替翠翹解了,心下頓然明白,如醉方醒,如夢方覺。道:「我怎在這裡?」這是甚麼所在?」一老姥姥說道:「你賣在我府裡為奴,今日參見老夫人,須要小心。」翠翹啞口無言,摸頭不著。細看這人家,潭潭宰府,不似個將就人家。忖道:「我王翠翹多是做夢也,明明在臨淄花園內燒夜香,訴衷情祝天,見一起賊搶入,將我綁起,怎得後來一陣昏迷,不知人事,睡得一覺,這人物山川都更變了?我的家捨哩?我的丫頭哩?怎都不見了?這宰府是誰家?我卻到這裡來,多管是夢也,抑是醒耶?」
正狐疑不決,忽一丫頭走至,對翠翹道:「新來的姐姐,奶奶坐在中堂要問你甚事,快些去叩見。」翠翹無奈,只得跟著那丫頭轉變抹角。一座大廳,扁上是「天官塚宰」四字,中堂坐一夫人,年約五十餘歲,兩旁列著丫鬟三四十人。內十餘個粗壯雄健者,各執繩索、板子恭立。翠翹忖道:「這不是個好所在,若果陷入她家,翠翹又落苦海了。」不覺墮下淚來。然事已至此,不得不上前相見。遂整一整衣衫,轉移蓮步。此時乃暮春時節,已是單夾之衣。身穿月白綢紗衫,內襯紅綢紗襖,白繡裙,大紅鳳頭鞋,自階下一步步行上堂來,賞是風流齊整。
宦夫人看了道:「果然好一個美品,怪不得我女婿愛她。今日不把她個下馬威,怎麼磨滅得她性子落來!」翠翹看看走近前,那旁邊立的丫頭道:「新來丫鬟磕夫人頭。」翠翹不知來歷,回眼看那叫的人。那丫頭大呼道:「還不磕頭,討打!」翠翹著了一驚,連連跪倒,磕了四個頭。宦夫人開言問道:「那丫頭是哪裡人氏,姓甚名誰,有甚事故丈夫賣你到此?」
翠翹聽了「丈夫賣」三字,不知從哪裡說起,只得跪上前兩步,含淚稟道:「夫人在上,待妾訴稟。妾家住臨淄,乃良人之婦,偶在後園燒夜香,被人搶擄至此,望夫人搭救。」宦夫人道:「這妮子恁的胡說,臨淄離此相隔二千餘里,你是幾時離的?」翠翹道:「妾那夜燒香,是三月初五。」夫人大怒道:「這丫頭真是可惡,半句言語也沒有真實的。臨淄到此,有一月路程。今日才是二十五,你到我府中已是三日,就飛也飛不到此。我看你言語支離,行藏古怪,不是個背夫逃走,被人賺賣於此,定是做甚不端事,丈夫遠賣他方。從直招來,免我拷打。」翠翹道:「妾實臨淄良人之婦,有家有業,有公有夫,實是被強人劫擄至此的。」
夫人冷笑道:「更說得沒腔了。強人擄了你,將來賣與我府中,船來三日,經程二千餘里,你怎一言不說?況此官船,難道怕他怎的不成!」翠翹哭道:「夫人,我被他捆住,心下還是明白的,我道大王財帛聽取,勿傷吾命。他將甚物件在妾口中一抹,便如醉如癡,不明不白,昏昏沈沈,不知怎麼了。直到今日,方才明白。妾見潭府,尚疑是夢中。」夫人笑道:「這是睜眼夢。你到我跟前不直言明訴,搗出這樣鬼話來塘塞我。我替你醒一醒夢,你自然條直肯說。」叫:「丫環,捆打她三十,再盤問她。」兩邊丫頭應了一聲,趕到翠翹身邊,拖翻在地。拿手的拿手,拿腳的拿腳,扯褲的扯褲,脫開來。大經褲子映著瑩白的皮膚,真是可愛。那些使女哪裡曉得惜玉憐香,乃久慣行杖的人。把褲子抻得貼緊,一些展動不得。一個跪在地下記數,兩個擒住手,一個撳住頭,一個行杖。喝聲數著,劈空一板,打將落去。
翠翹叫啊唷一聲,臂上絕似火燒,魂魄早已不在了。那無情竹板,上下打在一處,不須三五板子,血流漂杵矣。可憐如花似玉一個佳人,怎受得恁般摧殘。叫屈連天,地皮也啃去了一寸。打到二十,氣已絕了。丫頭報夫人道:「新丫鬟死了。」夫人道:「挺起來用水噴醒。」丫頭齊應了一聲,放了翠翹。一把頭髮抓起,從背後挺住;一人拿水,照臉一噴,瞬息之間,漸漸甦醒。道:「痛殺我也。」又移時,方神定哭道:「夫人饒命。」
宦夫人道:「我府中使女不下三百餘人,你若死了,不過是氈上去得一根毫毛耳。你莫把死來嚇我,你若妮心改過,把那些油腔都去盡了,我也另作一樣看待你。你若仍前那樣裝喬,須知我要活活敲死。」即喚老姥姥出來道:「這妮子就撥在你名下,教她刺繡澆花,取名叫做花奴。把她這些舊服色俱換下了另與她刺繡隊裡衣服穿。」姥姥上前對翠翹道:「花奴姐,謝了奶奶,同到我那裡去將息。」翠翹打得半生不死,聽得此言,想道:「死在這裡,一發不值錢了。且同姥姥去,看是怎樣所在。生不能復冤,死當為厲鬼以報之。」爬向前,磕頭道:「多謝奶奶。」那夫人道:「今後要守規矩,少犯定行重責,須要小心。」言罷,起身退入,諸婢皆散。
姥姥叫刺繡的丫頭扶著翠翹,轉到她的住所,叫值鍋的暖酒,衝上些沙糖,把翠翹吃。翠翹道:「我噁心,吃不下。」姥姥道:「此血攻心也,你若不吃下血的酒,必要死。若在這府中死了,比一隻雞、牲口還不如哩。我看你相貌非常,自有出頭日子。不知前生做甚冤孽,該到此處受這番磨難。你且安心調養自家身子,這段緣由少不得有個清白時節。」
翠翹聽了姥姥這些話,甚是講得有理,因哭道:「只求老娘慈悲。我便勉強吃下酒去。」姥姥又去討些護心藥把她吃,整整睡了兩個月,棒瘡方得痊癒。起來換了青衣,替那些繡花女班,成行作隊。逢五逢十,夫人來查一次」見她刺繡好,花枝茂,也難為不得她。
一日小姐回家,夫人喚花奴叩見小姐。小姐道:「這花奴是幾時來的?」夫人道:「來有五個月了。人也伶俐,女工也通得。你爹爹討來伏侍你的,恐不中用,我先留在府中教訓一番,等她習成規矩,然後送來把你。如今盡可用了。」小姐道:「多謝母親。」夫人吩咐道:「花奴,你隨去伏侍小姐,須要如我這裡一樣。姑爺處切不可做沒廉恥事,若有些風聲,我帶回來,便活活打死你。」小姐道:「我家主公也不是那等沒廉恥的秀才。」夫人笑道:「事雖如此,我也要吩咐她。」
次日小姐回,花奴拜辭了夫人,又去辭別姥姥。姥姥淚下,也捨不得翠翹。低聲吩咐道:「性命要緊,遇著熟人,切記不可廝認。在心,在心。」翠翹摸頭不著,道:「承教,時刻不敢忘也。」灑淚而別,隨小姐轎回家。進得門來,又是一番境界,免不得替那些丫頭使女趨蹌。小姐問道:「花奴,曉得甚雜技麼?」翠翹愁怨無聊,正欲借樂音寄恨,遂稟道:「奴婢曉得胡琴。」小姐分付叫取胡琴一張,付與翠翹。翠翹情傷命薄,調音指法更是淒婉。小姐聽了大喜道:「你既擅此技,今後只隨我佐飲消閒,不必入那些丫頭隊中。」翠翹道:「多謝小姐擡舉。」終日隨著她彈絃歌曲,一則免了替那些油鹽醬醋丫頭為伍,二則也得以發其抑鬱不平之氣。
時光易過,不覺半年有餘。忽報相公回,小姐出迎,兩個敘了寒溫,問了起居,眾使女並僕眾們一齊磕了頭。翠翹那時還在房裡替宦氏收整妝奩,小姐叫花奴來磕了姑爺頭。翠翹放了梳籠,即整衣到廳上來。偷眼一覷,驚道:「呀!束生怎到在這裡!」忽小奴又叫道:「花奴快來磕相公頭。正是:
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活地獄忍氣吞聲假慈悲寫經了願
詞曰:
曰恩曰愛,試問而今安在?眼瞎心聾,兼之口啞,何用大驚小怪。
曾明蓋載一思之,已在地天之外。此等情人,若想為歡,定然遭害。
右調《蝶戀花》
話說翠翹認得是束生,正欲上前廝認,聽得小姐恁的稱呼,想著姥姥臨別分付,叫她見熟人切莫廝認,性命要緊之說,連連收住了口。暗點頭道:「我道我怎的得到這裡,原來是妒婦的計較。我且忍氣上前,又作道理。」含住眼淚,走近前,朝著束生道:「姑爺磕頭。」束生一則初回,二則翠翹已死一載,那知她落難於此,三來裙布素裝,不似當時華麗也,再不想被這女平章弄在家裡。一見翠翹磕過了頭,因問宦氏道:「這女子從哪裡來的?」小姐道:「爹爹在北京討來伏侍我的。這丫頭倒也能幹,擅新聲,彈得好弦子。」
束生聞此二語,打動了他對翠翹的念頭,不覺一陣心酸,淚盈眼眶。故推整衣,拭了情淚道:「她叫甚名字?」小姐道:「叫做花奴。」束生道:「花奴,你起來,好生伏侍小姐。」翠翹含淚應了一聲,起來立在宦氏身邊。束生一眼看去,驚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目瞪心呆。這花奴兀的不是王翠翹!暗暗叫苦道:「罷了,中了這妒婦計了。她當時不認我娶妾,正是此意。今日教我如何招架,如何解救!可不苦殺翹兒也。這是我害她了。」忍不住淚流滿臉。宦氏道:「相公因甚下淚?」束生道:「起服在邇,念及你婆婆,不覺心酸淚下。」宦氏道:「相公若為婆婆淚下,可謂至孝矣。」翠翹見束生如此牽情,那眼淚兒哪裡禁得,便撲簌簌吊將落來。恐怕宦氏看破,即推故走進去了。有古詩為證,詩曰:
今日何迂次,新官與舊官。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宦氏心知二人情況不堪,暗暗歡喜道:「這番奈何得他有趣,強似殺這淫婦一刀矣。待我慢慢處置他。」吩咐整酒,替相公洗塵。束生道:「途中勞頓,不堪任酒,則索罷休。」小姐道:「花奴頗擅音律,叫他在旁司酒,強飲一杯,以慰久闊,勿阻妾之敬意。」束生無奈,只得勉強應承。
須臾酒至,二人坐下。宦氏叫花奴來斟酒,翠翹至,執壺斟酒。小姐道:「姑爺是要進前伏侍的,但不要違老夫人之命。伏侍管待無妨,我不比那吃醋拈酸,不能容人的婦女。今日卻要你多勸相公吃幾杯。」翠翹斟酒,束生如坐針氈。幾遍價欲待掀翻桌面,推倒酒埕,抱著翠翹嚎天痛哭。那禁宦氏甜言蜜語,嘻笑諧謔,頻斟苦勸。束生堅辭不飲。
宦氏道:「君再不飲,吾將效王愷故轍。」遂對翠翹道:「若不能勸姑爺飲此巨觥者,即以軍令施行。快持觥跪奉姑爺!」
翠翹不敢違命,低頭奉酒,跪在束生前。束生手足無措,勉強一飲而盡。道:「小生已如命矣,幸恕花奴之罪。」小姐大笑道:「吾能為王愷,君不能效王敦!此酒可謂美人飲也。」束生道:「小生之惡醉強酒,亦猶王導當日之以人命為重也。」宦氏道:「相公可謂惜花人矣。花奴,再獻姑爺酒。你善胡琴,可彈一曲,勸姑爺飲。」翠翹不敢違命,取胡琴,將壺斟酒。在束生、宦氏面前道:「姑爺、小姐請酒,花奴奏胡琴侑觴。」小姐道:「只揀上好簇新中聽的彈上來。若彈得不好,卻是要打的哩。賞你酒一鐘,肉二片,先吃後彈。」翠翹不敢不吃,束生看了心如刀割,淚從肚落。翠翹是打怕的人,怎敢違拗。整頓胡琴,和平韻律。因觀束生昔是同床侶,今為席上賓,相看而不能相認,感慨興亡,成《悲今日》,遂彈雲。詞曰:
妾身薄命落娼家,嫁得良人實富華。綺羅隊裡笙歌疊,翡翠營中音律奢。妒雨隨風泊,又向侯門寄浮槎。笑啼不敢如無我,喜怒由人只問他。聞道主翁千里返,相逢卻是舊儂家。一為座上風流婿,一為廚下小庸娃。四目相看生氣斷,兩心相照死爭些。漫把胡琴調舊怨,悲哉今日實堪嗟。悲今日兮,位次何迂。憶舊事兮,按拍長籲。相逢不語兮,肝腸欲斷。何時重會兮,雙雙同飛。
彈未畢,淒風楚雨,啾啾唧唧,撲至筵前。宦氏亦正襟危坐,愀然不樂。束生則兩淚交流,不禁涕之無從矣。而翠翹心灰腸斷,涕泗交橫。束生怕露出腳色,便隱幾而睡。宦氏道:「花奴,我叫你勸姑爺酒,怎彈出恁般詞曲,將姑爺彈得睡著了。姑爺不醒,卻要打你。」束生連連擡頭道:「卑人不睡,聆音察理,隱幾少思維耳。此曲真是彈得好,訴自己情衷,令他人耳聰,妙妙。」宦氏道:「果然好,知音者芳心自懂,但調太淒愴,殊非下酒之物。再彈一曲,要使人聞者神爽,乃恕爾之罪。」束生道:「一之為甚,何必再也。」宦氏道:「再斯可矣,庸何傷乎?花奴再彈上來,遲則重責不貸。」翠翹含淚道:「姑爺、小姐請酒,待花奴再彈一曲好的。」乃復整弦彈雲。詞曰:
淩扶搖兮憩瀛州,要列子兮為好仇。餐沆瀣兮帶朝霞,渺翩翩兮薄天遊。
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這一曲彈完,聞者心曠神怡。束生道:「高若崇山,宛若流波。美哉,胡琴技至此乎!」宦氏道:「『飛纖指以馳騖,紛澀以流漫』,果是絕妙好技,請相公滿飲大白以賞之。」束生無奈,又強吞了一杯。眼中看了翠翹恁般折磨,講又講不得,說又說不出。自懊恨,自埋怨,自憐惜,暗暗心疼,坐立不安,哪有心去飲酒。況聽那樣傷心曲調,一發割肚牽腸,吞聲忍氣。但只怕難為了翠翹,故勉強下酒。宦小姐快心滿意,騰倒得他二人對面不能識認。一為座上主翁,一為筵前歌婢,見他兩下,眼彷徨,耳熬煎,不能一言相通,半語安慰。冷眼覷了,又可憐,又可笑。道:「今日一席酒,足消十年之氣矣。」
翠翹上前不是,退後又不是。看了宦小姐,乃銅肝鐵膽的女羅剎;看了那束生,乃情深義重的舊夫君。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良人見面,懼的是羅剎當前。翠翹暗道:「宦小姐,宦小姐,你恁般笑耍我兩個,好狠心也,好妒毒也,好刻薄也。別人之妒,不過打罵相爭,吵鬧使氣,名分猶然是妾,也好上前分解得兩句,丈夫也好衛護得半聲,旁人也好方便得一言。你用了這樣的毒計,借了娘家名色,將我劈空擒來,打入使女班中,夫婦相逢,明明認得,不敢廝認,實實不情,不能傳情。他明知我二人情熱如火,卻以冷眼待之,絕不認真,一味嘻笑怒罵,也不管活活的逼死她的夫君。正是:黑蟒口中線,黃峰尾上針,兩般猶未毒,最毒婦人心。宦小姐好狠也,宦小姐好狠也!我翠翹,生不能報你之荼毒,死當為厲鬼以啖爾魂。」
值更闌人靜,宦小姐看他二人,生不得,死不得,坐不安,立不穩,暗道:「也夠這一對孽種受用了。罷,今日且饒他一著,明日再擺佈他。」對束生道:「相公倦極無聊,似不任酒者。想鞍馬勞頓,多管要睡也。」束生正在難過時節,聽得此言,好似天子降下赦書,將軍傳來免帖,慌忙道:「連日辛苦,十分神疲力倦,不能暢賢妻雅意,來日精神旺相,再當領教。」小姐道:「夫婦之間怎說此話。」叫花奴撤了酒筵,掌燈進房去。翠翹便喚值廚的收了酒席,秉燭房中道:「燭已有了,請姑爺、小姐回房。」宦小姐道:「相公請行。」束生道:「同行就是。」
來到房中,束生道:「花奴叫她去睡吧。」宦氏道:「要她原為伏侍,相公睡了,她再去未遲。花奴,替相公脫鞋襪。」翠翹怎敢不遵。束生只要完事打發她去睡,連忙脫了衣服,鑽上床去睡了。花奴立在那裡,候伏侍小姐,隨即與她卸下首飾,要拿湯來漱口。替她通了頭,又要拿湯淨面。要爐內焚香,然後替她脫了膝褲,換了睡鞋。等她上過了馬桶,拿湯來洗了坐腳,伏侍得個不耐煩,自己也覺得有些厭起來,方吩咐道:「你去睡吧!」
翠翹歸得房,已是五更時分。想道劍老燕山,珠沈海底,這活地獄何時脫得,不如一死黃泉,倒是一了百了。解下一條拴腰汗巾,欲去自縊。轉想道:「一死有何難處,但我無限傷心苦楚,不能與束生一罄。若死在此處,雞犬不如,且甘心忍耐幾時,束生少不得要生一個計較救我,大抵續緣二字則索罷了。也不知前生做甚歹事,今世恁般填報。」流淚吞聲,徹夜不寐。
卻說束生上床,身雖伴著宦氏,心中實慮著翠翹,暗恨道:「這潑婦怎用出恁般絕計,如今已落在她圈套中,緣情一節是不消妄想了。但怎生用一奇謀,脫了翠翹的苦海,等她另尋生路方好。若隨她恁的胡行,不是逼死必然弄死矣。在這妒婦,立視其死,只當拔去眼中一根釘;在我,視死不救,豈非假手殺之耶!我那嬌嬌滴滴的翠翹,能禁幾個磨滅。這妒婦明知我兩人廝認,故做不知,大肆其梟張狼顧之心,其惡焰正未有抵止哩!」計無所出,輾轉竟不成眠。
次早起來,在家坐不住,收拾些禮物到嶽母家去探望。宦夫人接著道:「賢婿幾時回的?」束生道:「昨日。」宦夫人道:「你丈人恐女孩兒當家心煩,特從京中討一使女來伏侍她,可中用麼?」束生道:「上好。」宦夫人道:「這丫頭在我手中用過半載,頗知法度。賢婿卻要尊重,勿使此輩放肆。」束生道:「小婿不是那等人。」宦夫人道:「你妻子也是恁般說,倒是老身過慮了。然少年讀書人,多有犯此病的,故要說明。」束生唯唯而已。
晚上回來,只見宦氏坐在中堂,花奴跪在那裡。束生魂膽俱消,救之無策。只得賠著笑臉,走進堂上道:「賢妻甚事生嗔?」宦氏笑迎道說:「說來甚是好笑,正欲待相公到家,拷問這賤婢。昨日之酒,散也未遲,哪裡就辛苦了。平日相公未回,我定坐三四鼓方睡。哪爭昨日一晚,今早她替我點妝抿鬢,星眼紅暈。語倒言顛。我問她為甚事作此光景,她道心感舊事,偶然如此。我乃甚等人家,容得恁般裝妖作怪的賤婢,好好從直說來。其言有理,自當原情;若胡支胡掩,我這裡上了拶子,發還老夫人活活敲死這賤人。借重相公,先替妾身拷問一番。」
束生、翠翹聽了,四目相視,魂魄都不知哪裡去了!束生忖道:「若不應承拷問,她必要叫人行杖,翠翹定然受苦;我若拷問,怎下得手!」輾轉思量,忽然有悟道:「卑人方回,拷打求再遲一日。花奴,有甚心事從直快些招來,免小姐生怒。」翠翹淚流滿臉道:「待花奴自供。」宦小姐道:「丫頭,取紙筆把她。」翠翹提起紙筆,兩淚交流,稟道:「花奴生死,盡在小姐手中,只求大發慈恩,赦奴一死。」宦氏笑道:「你且供來。」束生恨不得跪下去替她討饒,怎奈一毫不涉著他,又是丈人送來的使女,哪時鑽得進身子去。這叫做啞子吃黃蓮,苦在心裡。宦氏見他二人如此恩愛,偏要裝威作勢。
翠翹那時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算來束生不能救她,研墨揮毫,一筆供就云:
供狀婢花奴,供為猿聞斷腸事:
婢生北京,父遭冤難,墮落娼家,從良遠嫁臨淄。值夫主他出,流陷侯門。奴顏婢膝,榆楊易長幾春秋;垢面蓬頭,鏡匣塵埋多歲月。曾憐薄命,欲將金剪斷青絲;淚滴紅顏,幾折玉釵銀燭冷。思鄉路遠,更更點點碎愁腸;思夫莫覿,日日時時彈血淚。法外施仁,使妾身皈經皈法而皈佛,五中戴德,祝小姐多福多壽以多男。披肝瀝血,所供是實。
獻上宦氏。宦氏道:「原來你也是有丈夫的,但事勢不同,境界各異。既在這裡,就要行這裡事。唧唧,像甚規矩!」對束生道:「花奴丈夫也在臨淄,相公若去,替她訪問一聲。若得她夫婦重圓,也是天上人間方便第一好事。」束生唯唯。宦氏道:「你既想出家,我自當慈沐浴。」回房想道:「虧得一紙供狀,倒也得她開了一線地步。雖不能夫婦完情,也暫避當場出醜。且我滿腔怨恨,無門控訴,正好向觀音大士前哀告苦情。我翠翹如此命蹇,立著活現現的丈夫在跟前,不敢廝認。若使當日竟出了家,也免了許多醜態。到如今弄得不上不下,難進難退。」
正是:早知鴛牒難憑信,悔不當初竟出家。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觀音閣冒險相視文殊庵陶情題詠
詞曰:事雖難料,細想自然周到。一味慌張,百般鬼跳,哪有些些功效。
也非推調,算將來總是木人無竅。可惜濃情未曾禁受,忽然消耗。
右調《柯梢青》
話說宦氏因翠翹一紙供狀,遂許她入觀音閣寫錄經卷。束生聽了又喜又恨,喜的是翠翹入觀音閣,等她在那裡吃碗乾淨飯,不致受萬般摧殘,當面淩辱。恨的是自此以後,見也不能一見,可不是苦殺人也。想了一會,又歡喜道:「還是把她去的好,雖是眼前不見,心中到底還放落些。若日日在我面前,不是打便是罵,莫說我的翠翹,連束守也氣死了。她若到觀音閣,不過冷靜些,強似在這房帷中,要睡不得睡,要坐不得坐,要吃不得吃,要穿不得穿。」思思想想,轉轉唸唸,翻來覆去,終睡不著。
宦氏知他心為翠翹,卻也不好說出。天明起來梳洗,沐浴更衣,同束生送翠翹入觀音閣。翠翹盡換布衣,黃冠、氅服、佛塵,謁見宦氏,欲行大禮。宦氏道:「出家便為人,寫經乃替我了願,即是佛門弟子,再不必行這個禮了。」吩咐擺香花燈燭,送入觀音閣。門公開了後園,四下觀望,是好一座園子也。四時有不絕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有四言古詩為證,詩曰:
蕩蕩夷夷,物則由之。蠢蠢庶類,王亦柔之。道之既由,化之既柔。
木以秋零,草以春抽。獸在於草,魚躍淵流。四時遞射,八風代扇。
纖阿案咎,星變其躔。五緯不愆,六氣無易。##我王,紹文之跡。
進園登樓,樓上塑著一位觀音大士,宦氏、束生雙雙拜了,翠翹也拜了四拜。宦氏祝道:「弟子束門宦氏,告許手錄《華嚴寶經》一部,今特……」便住了口。對束生道:「怎好對菩薩說叫花奴代寫,豈不輕褻了經卷?」束生道:「論名分不該,若論寫經分上,便該說供養了。」宦氏道:「正是。但花奴二字不好對佛稟得,相公替他取個道號。」束生深厭那花奴二字,趁她有這個口風,便擡頭一看。見扁上題『濯泉』二字,指著道:「即以名『濯泉』吧」。宦氏大喜,遂再禱云:「原許《華嚴寶經》一部,今特供養濯泉道姑,一手寫錄。圓滿之日,再修功德。」祝畢,吩咐春花、秋月道:「寫經非等閒事,你二人須伏事慇勤。茶喝食用不可斷缺,換水燒香,烹茶掃地,俱你二人職任。若有一毫伏侍不到,我訪出來,每人定重責三十。」春花、秋月連連應聲。束生同宦氏下樓,翠翹欲送,宦氏道:「你自寫經,往來之禮不必拘得,須要小心用意。」說罷,同束生下樓去了。
束生當時看她把翠翹淩辱,恨不得挖個地洞藏過了。如今見把翠翹軟監在樓上,又恨不能搶了她出去。怎奈計窮力竭,無策救拔,則索心灰腸斷,如醉如呆而已。
且說翠翹見宦氏、束生去了,歎道:「我王翠翹落軟監也。古人以囹圄為吉地,安知醋海中不開一廣大法門。且前生罪孽深重,故種種魔難不止。今正好虔誠錄經拜佛,以消孽債。倒放開肚皮,以平心易氣處之。淡食蔬水,清淨無為,倒也無榮無辱。雖心地不能脫然無掛礙,但落在其中,也是沒奈何,不得不作見在之相。」見樓台高曠,池水滄茫,早朝夜晚,春去秋來,一盞清燈,半床禪榻,感而詠詩一律。詞曰:
平池面起白豪光,高閣當空倒影長。細雨一階蘭箭發,西風秋月桂花香。
魚驚清罄銜輕浪,雁唳滄溟帶夕陽。坐對不堪思舊事,琉璃色界護禪床。
不言翠翹在觀音閣修錄經事,且說束生見翠翹軟監在那裡寫經,名色說是供養,其實是牢籠之計。左右思量,救之無策。寢食俱廢,要與翠翹相見一面那能夠得,初一十五雖同宦氏去觀音閣上拜拂,相逢不能一語,愈增悲惋。在家住不安,收拾琴劍書箱,別宦氏往惠山肄業。宦氏因束生在家,恐怕他二人通話,倒也要留一分心去待他。自翠翹監在觀音閣,也省了一半提防,不免還要照管。聽得束生去讀書,順水推船,也省得去行監坐守。一個人肚皮裡一個主意。
束生去後,宦氏過了半月,思量母親,打轎回宦府去。卻好此日束生到城中會文回家,問丫頭道:「娘哩?」丫頭道:「望宦夫人去了。」束生聽了此言,就像久旱逢甘雨,何異金榜掛名時。也不問宦氏幾時去,幾時回,或去幾日,心中要見翠翹念重,一頭竟走入後花園。門公哪裡敢阻,竟登觀音閣,見了翠翹。翠翹猶恐宦氏同來,不敢向前。束生見止得翠翹一人,趕上前一把抱著,大哭道:「我害你,我害你。我只道你臨淄被焚,哪知你活在這裡受罪,她逼得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對面不能一語。你監在此,何日是結局收場。妻,痛殺我肝腸碎,哭得我眼兒枯。哪一日不想你到三更鼓,哪一夜不念你到五更天。怎奈計中牢籠,認又不好認,說又不好說。眼睜睜看你受這活罪孽,疼的是你肉,苦的是我心。我幾欲與爾同死,以了現前之孽。怎奈我黃金未曾入庫,子嗣尚無,束家一脈,單單靠我一身。所以欲死不能,忍看你當面受摧殘,忍看你當面受淩辱。我恨不得魂附你體,魄代你身。恨不得替你受了千般苦,怎奈徒有此心,沒有此術,只落得妄想心癡,徒踴徒泣而已。妻,你怎不回我一言,你恨我麼?妻,誤了你青春年少,誤了你佳期多少,誤了你春花秋月,誤了你度曲吟詩。你恨我,我也無怨;你怨我,我也無辭。妻,可也把一句言語安慰我安慰,怎絕口不言,只清汪汪流淚麼?妻!」
翠翹看他哭得悲傷,淚如雨落,只是低著頭流淚。見束生問得急了,道:「叫我講甚的?咳,人落地頭鐵落爐,木已成舟飯已熟,生死由他,榮辱聽命罷了。」束生道:「寫經乃軟監之別名,經完必又有不情之使。她明知我二人情熟如火,卻以冷眼覷之。把你在宦家送來,令我再不好舉齒,不認我從前娶妾,如今難認你為妻。她機深計詭,包藏禍心,我你俱落她術中,這苦怎生受得了。妻,你有一策,向欲對你密說。人眼多,提防緊,不敢啟齒。此妒婦如此敢作敢為,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子。她既擺了絕陣計,是必竟要弄死你的。她主意已定,再不挽回。你在此死了,我又認不得你,何異於豬犬!此園西去盡多庵院,俱是尼姑。你收拾微資,逃往他處,暫躲幾時。待事少定,你遠去他方,逃命罷了。你丈夫恩愛止於此了。」
翠翹點頭而已。忽驚問道:「小姐在哪裡?你卻獨自來此。」束生道:「她回娘家去了,我在惠山讀書,回來見她不在,偷空來會你一面。」翠翹聽得宦氏不在,方敢開言道:「夫,你妻子吃得好苦。自到宦府,先打二十下馬威。後到束家,不知受了多少苦惱,多少熬煎。只道是薄命紅顏,遭人掠劫,流賣侯門,哪裡是伊家大娘擺下的牢籠計較。但我止一身,死亦何難。但可憐我恁的一個人品,不明不白死在丫頭隊中,心實不甘,故苟延歲月於此。夫,你須念舊時情,放我一條生路,今生不能補報,來世再填還你罷了。」言畢,哭死於地。束生一把抱住道:「是我束守不聽你言,至墮妒婦之計。誤得身入牢籠,陷在孽海,超升無策,拔救無門。千思萬想,止有十疋一著,還是逃生保命之方。妻,你不要自誤了前程。」講到傷情處,納頭便拜,翹亦跪倒。
忽春花上樓道:「相公,娘回來了。」束生、翠翹連忙站開,整衣收淚,將欲下樓,宦氏已到。束生拿著一把汗,翠翹懷著一個鬼胎。只見宦氏滿臉堆著笑容道:「相公,幾時回家的?」束生道:「明日乃文會,方才回來。」宦氏道:「看寫的經何如?」束生道:「正在這裡看,果是寫得好。」宦氏淨手登樓,拜了佛,翠翹上前稽首,宦氏與束生見了禮,看那寫的經卷道:「果然寫得好,顏筋柳骨,鐵畫銀勾,是好一筆字。我歸家與夫人說之,夫人也要手錄一部藏經,待我這裡完了,便送你過去。」翠翹應道:「是。」因忖道:「計又來矣,可憐,可憐。」宦氏問道:「此經幾時寫完?」翠翹道:「還得兩月。」宦氏道:「好生用心寫,不要落了字畫,差了旨義,是大家的罪過。」翠翹道:「曉得。」吃了幾杯茶,半言不發,歡天喜地同束生下樓而去。
翠翹問春花道:「娘來幾時了?」春花道:「你樓上說苦說屈的時候,娘已在樓下了,不叫我通報,故不敢報耳。」翠翹暗暗道:「好厲害的女娘也,真有卒然加之不驚,遽然臨之不懼的手段。一肚皮不合時宜,滿臉上堆著春風和氣。當此光景又未有不怒者,而彼反談笑而道之。怒者人之常情,笑則其心安可測?如今若再復到宦家,我性命方才沒了,如何報得冤仇。我且將經事趕完,逃往他方,又作道理。」自是日夜不輟,一月之內,經已錄完,收拾些供佛金銀器皿,打了一個包裹,到西壁樹上繫了一條索子,自己包了幅巾,竟是道姑打扮。吩咐春花、秋月睡了,遂題一偈,詞曰:
去去去,無生寄。踢倒醋瓶,扯斷孽系。如來八萬四千,獅吼三十六處。不是腳快得逃生,又被頸套無間室。咦!去得趣,一瓢一缽蕩天涯,無拘無束隨風住。
大書在門上,攀緣上樹,引繩而下。月色朦朧,背了包裹往西就走。一路地僻人靜,行至天明,漸有人走動,心中著慌,擡頭忽見「招隱庵」三字,翠翹大喜道:「此安身之處也。」叩庵門,移時一道婆念佛而出,開門見翠翹,是道扮,便問道:「菩薩從哪裡來的?怎恁般早得緊?」翠翹道:「雲遊至此,見寶剎清淨,特借一隨喜。」那道婆道:「我是做不得主的,道菩薩自去問當家的便是。」翠翹隨道婆而入。在中堂坐了兩個時辰,走出一個尼姑。年紀雖半老,卻是道骨仙風,替翠翹和南了,道:「仙姑從何處到此?」翠翹道:「一言難盡。小道從師父雲遊至此,要到招隱庵訪一道友,一路同行,不知那裡錯了路頭,一時找尋不著。小道見寶剎上題『招隱庵』,我師父不知曾到這裡否?」
那尼姑道:「令師尊號?我小道名叫覺緣,令師可是尋我的麼?」翠翹便接口道:「正是覺緣師父。我師父道名磽水。」覺緣道:「莫不是鎮江的恆水師兄麼?」翠翹道:「正是。」覺緣道:「幾年不見,卻在何方?」翠翹道:「一位夫人帶往京中,住了幾載。小徒也是北京收的,今備得有幾件供佛物件送與師叔,師父不來怎麼處?」尼姑聽了有物件送她,就像蒼蠅見血的道:「令師既要望我,必然尋來,你年幼路生,哪裡去尋她,不如坐我庵中,等她便是。」翠翹連聲多謝,取出金鐘、銀罄送上覺緣。覺緣大喜。問翠翹尊號,翠翹道:「小道名濯泉。」敘話時即整素齋。自此後就在招隱庵中居住。等了幾日,不見師父來,翠翹故意道:「莫不是還有個招隱庵留住了麼?」覺緣道:「出家人,安得身處便是家。令師不來,在我庵中住了便是,不須又起他念。上人不棄,願拜為世外姐妹。」翠翹聽得此言,將機就計,便拜了覺緣為道兄,兩人甚是莫逆。一日登玉皇閣,翠翹撫景興懷,高詠一律。詩曰:
帝閣淩空上,登臨豁達心。索纖分水次,空闊辨山林。
法語鐘聲度,天顏香氣侵。瞻依方半晌,萬念盡沈沈。
覺緣道:「不知道兄善詩如此,我必須要請教。」翠翹道:「這個不難。又題宿招隱庵。詩曰:
風煙迷四野,林木已蕭然。鳥散青天外,詩成綠水前。
心隨秋神射,榻共暮雲連。莫問家何在,凝神看白蓮。
季春,覺緣偕翠翹、肇空、不瑕,四人夜坐升仙橋。覺緣道:「美景良宵,不可無詠。我輩俗腸,辜負此景。濯泉道兄無惜珠玉,染翰豪吟,無令山水笑人不韻。」翠翹笑而允之,乃題三律。
其一:仙橋長話夜,明月印疏林。鷺宿汀沙暖,魚翻藻荇深。
臨風開慧想,止水定禪心。萬慮從茲淨,蛙聲雜梵音。其二:涼月映池水,好風吹我懷。興隨佳境發,詩就慧心裁。
喜共良朋集,因之笑口開。遊魚聞曲聽,彷彿去還來。
其三:一時多勝事,千古仰風流。池水通仙境,山雲覆畫樓。
變禽時靜聽,隊鯉盡空遊。子夜歌聲發,蓮渠蕩小舟。
大家一齊道:「濯泉道兄真是好才,可惜我們都是村腸俗腑,不能一和。當滿引大白,以為上人謝。」於是角勝爭奇,飛觴傳訊,直至五鼓方罷,此後習以為常。正是:半榻禪單消白日,一聯佳詠度清宵。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盂蘭會突遇魔頭遭墮落煙花寨重施風月遇英雄
詞曰:
藏瞞漏洩,逃亡失陷,真個不由人。羞殺荊釵,痛傷裙布,依舊畫眉新。
一朝盼入英雄眼,冷暖忽相親。甲兵十萬,相迎歸去,壯氣始能申。
右調《少年遊》
且說翠翹在招隱庵中,一住半載,且是平安。那束家次早起,當鍋的送水上樓,叫春花、秋月承值。二人道:「昨夜寫經夜深了,今日還未起哩,待我去叫聲看。」走到房中,哪裡有人,但見一張空床,四壁琴書而已。慌了,忙報宦氏。宦氏點頭暗笑道:「這奴才真腳快,被他走去了。查看失去甚等物件!」報道:「不見了金鐘、銀磐、珠幡寶瓶,其他衣物鋪陳、動用器皿,約有二百餘金。」宦氏道:「一邊差人報相公,一邊著人出招子。」
束生知道,心中著了一驚道:「去倒去了,不知可能走脫麼?」放心不落,走回家中。只見招子貼得遍滿城中城外。束生道:宦家不見人,怎將我束家出名?」分著心腹,但見招子,一齊塗抹乾淨。回見宦氏,宦氏道:「濯泉不知逃往哪裡去了?要接相公來追究一番。」束生道:「此系嶽父家人,必將嶽父出名方好說話。若著我這裡出名,就拿她回來,人不認她是個使女,像甚模樣?況既逃出,難免潔身,拿回留之不雅,殺之何苦。依卑人說,倒置之不問罷了。」宦氏曉得此計原是丈夫定的,如今人已去了,十分要追究,恐怕傷了夫妻情義,人去氣散,便接口道:「相公說得有理,把招子揭了,不必尋她省得又多一番事體。」束生心中暗喜道:「翠翹造化,放心前去,無礙了。」所以翠翹在庵中住了半載,沒有一些草動風聲。
一日,庵中設盂蘭大會,仕宦、夫人、小姐,填滿庵中,翠翹推病不下樓。內中有一位常夫人隨喜到覺緣房中,見她金鐘銀磬,驚道:「此物何來?只有束衙觀音大士前有此寶物。聞說此物乃外邦獻宦吏部的,宦小姐帶到夫家供佛,滿郡以為奇觀。我們是親,方能得見,不意寶庵也有此物,束衙也不足為奇了。」覺緣驚得心慌意亂,勉強含糊答過。散了勝會,對翠翹說知此事。翠翹失驚道:「事壞矣,此卻如何是好?」覺緣忙問何故,翠翹道:「此實束家之物,到如今不得不直告。」將前事盡述一番,覺緣驚得手足無措。道:「妹子,你害我也,你害我也。」
翠翹道:「姐姐無憂,我有一策可以掩得他們過。但我在此安身不牢了,卻要先替我尋個安身之處。你到打銅店裡,教他照依這鍾、罄打造起來,沾上金箔銀箔,依然供在房中。他若有風聲來查,便道是見貴衙鐘磬照樣打的,實非真物。他念自息矣。」覺緣道:「此計大妙,我有乾娘薄媽媽處,盡可居住。妹子,你須改了裝束,方可到那裡去。」翠翹道:「我並沒有俗家人的衣服怎處?」覺緣道:「我去辦來。」即去買衣。當中,相體買了幾件衣服。翠翹換了女裝,把那些道服都把與覺緣道:「此衣宜改過再穿,否則當之,毋為束家人認也。」覺緣道:「曉得。」遂乘夜送翠翹到薄家。
那薄媽媽是個女中光棍,無風道有的主兒。見了翠翹模樣,又聽她是避難到此,就起了幾分不良之心。留住了數日,便時常作驚作怪的來唬嚇翠翹。翠翹原是氣餒之人,未免慌張,遂傾心吐膽,與她商量。薄媽媽因說道:「我想此地斷斷不可久居,只有遠嫁一著,可得安穩。本地人既不可配,遠方之人知他是什麼主兒,去嫁他,又托膽不得。我有個侄兒薄倖,年方廿八,人物也還不俗。讀書不深,卻也文理粗曉,尚未娶妻。向在浙江台州生理,今因回來買貨,王娘不若嫁了他,同往浙江,到是全身避害之計。不知王娘意下何如?」翠翹低頭想道:「若不去,此處不是結局之處。若去,知那人是甚肚腸。」
忽一男子走入來,叫嬸娘說話。薄媽媽走出,迎著講談。翠翹偷睛一看,見那人蘇裝雅扮,盡亦去得。只是眼光嘴蹺臉無腮,肉雖白淨無疵,難免僥險無情。看了默默無言,雙淚交注。那人去了,薄媽媽走入道:「王娘看見麼?這就是我侄兒。若中意,我去請覺緣師父來商議。不肯,聽你主張。」翠翹一言不答,低頭以手理鬢而已。薄媽媽知其有肯意,即去見覺緣說知此事。覺緣道:「此事要她自作主意,我們是強她不得的。」即便同薄媽媽來見翠翹。道:「薄媽媽說的那件事,妹子還是怎的?」
翠翹含淚低聲道:「此事真教我也沒法。若不去,恐此地非可久安之處。萬一做出來,非惟我身難保,並你招隱庵都不好了。若欲遠去,怎奈少年女流之輩,行動就要吃人盤住。薄媽媽說的那一著,其實羞人,難以應承。事出無奈,又不好直拒。搖搖此身,幾不自主。姐姐將何策可以教我?」
覺緣道:「我也捨不得你去。但你在此原算不得局收場,不如隨了薄媽媽侄兒遠去天邊,也離了這龍潭虎穴。但以他配你,自然屈了你些。」翠翹道:「這也罷了。但此人油腔猾態,似非忠厚之輩。怕他以我為奇貨,則翠翹又墮在夜叉手中矣。」覺緣道:「此事惜不得齒牙,你要身子隨他過日子的,須是講得明白。」覺緣叫薄媽媽道:「王嫁這樁事乃出乎無奈的。承媽媽指引路頭,不得不依。但此身既隨了令侄,便以終身相托,經不得他日道淫奔女子,半路相拋,或中途棄擲,所以躊躇不決。」薄媽媽道:「我侄兒極是忠的,叫他寫一張把你就是。」翠翹道:「這也不消,但他對天盟誓,終身不負我,便隨了他去。」薄媽媽道:「他自然接不多,你卻要成個禮。」薄倖點頭道:「曉得了。」「這個一發使得。要多少財禮?」翠翹道:「我身既屬諸他,要接銀子也是他的。但我無物陪送,叫他拿廿兩銀子來,以五兩謝媽媽,五兩送庵中供佛,十兩辦付床鋪便了。」
薄媽媽大喜,即忙去叫了薄倖,說知此事。薄倖大喜,忙忙的去買了一副紙馬,焚起香來,對天禱祝道:「若是薄倖負了王翠翹,不替他白頭偕老,等薄倖碎剁千萬。誓罷,替薄媽媽商議財禮。薄媽媽道:「他自然接不多,你卻要成個禮。」薄倖點頭道:「曉得了,辦了三十兩銀子,四套衣服,一付釵串,叫一小廝送入。薄媽媽接了,與翠翹打開。翠翹見了這些行徑,暗忖道:「也還像個人家,事急相隨,則索聽命罷了。」將銀子財禮收下,以五兩謝了薄媽媽,以五兩與覺緣供佛,十兩銀子央覺緣去辦被鋪,把二兩與薄媽媽整酒飯。也去洗了個浴,從新理妝。
翠翹自落宦氏計中,兩載之間不曾臨汝。今日復開面膏沭,就像土埋荊山,一朝寶氣頓發,更覺新鮮,更覺華彩。不一時,薄家喜轎已至,辭了薄婆,別了覺緣,遂上轎。到薄倖家中贊禮已畢,歸房。薄倖道:「多感娘行不棄,肯嫁卑人,願永以為好。」翠翹道:「他日不以不正見棄,受惠多矣。」薄倖道:「盟言在耳,豈敢相負,願卿無疑。」翠翹泣道:「今日之事實出萬不得已,望郎憐而驚之。」薄倖道:「余非負心人,卿何慮之深耶?」遂為之拭淚,攜手登床。男乃久慣嫖頭,女系久曠怨女,兩情既魚水和同。
次日,薄倖買舟同翠翹往浙江進發。一路無詞,竟到台州。薄倖道:「娘子,且在店中,我先去收拾了房屋,就來相接。」去了半日,同一班人回來道:「娘子,這是同店的夥計,好兄弟們,出來見個禮。」翠翹自內而出,見那人濃眉大目,黑臉騷胡,就像個強盜一樣。翠翹忖道:「怎麼替恁樣的人做生意?」萬福了一聲,便轉身退入。問薄倖道:「房子怎樣了?」薄倖道:「我許久不至,有一鄰家借居樓上,今晚收拾搬出,明日就好進屋矣。」
那人吩咐店家辦酒,替薄倖接風。同店主人三個吃了說,說了又吃,直至二更方散。也送一桌到裡頭與翠翹吃。臨別,薄倖道:「房子須打掃乾淨些。」那漢道:「曉得了。」相別而去,薄倖回房,翠翹道:「這人倒像個強盜。」薄倖帶了兩分酒,一把抱住翠翹道:「他是海上人,生來是恁般的,你不消怕他。到店中見過幾次,就耐看了。我替你睡去吧。」翠翹還要問他,見他有了幾分酒,便住了口。
原來這薄倖專一做吃人肉的生意,販賣人口,充作客人,討人家女兒婢妾,名色為妻,帶到碼頭上住落飯店,自然有主人家替他發賣。那黑臉鬍子,乃人肉行中經紀,替客媽來看人的。議定財禮銀二百四十兩,二百到薄倖,四十到主人家與中人。
次日早起,叫主人家辦飯,收拾到店。梳洗完,吃了飯,薄倖對翠翹道:「我先到店著轎子來接你。」翠翹道:「行李哩?」薄倖道:「我自著人來挑,你只上轎到店便是。」薄倖去了,翠翹道:「此人好古怪也,甚是恁的張皇,不要是算計奴家。這不像個到店的光景,好似個打發我起身的模樣,不要托大了。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且將我隨身行李、奩妝、衣服,收做一個皮箱,帶在轎上。就是有甚不虞,也好拿去防身。到別處也好做個入門笑。」即忙將自己物件,俱收拾在皮箱中,打了一捆鋪蓋。還有二十多兩銀子,縛在手上。收拾方完,轎夫已到。翠翹道:「將皮箱鋪蓋放在轎上,余物等腳夫來挑。」轎夫道:「薄大爺吩咐,行李鋪蓋一些不須擔。」翠翹道:「別物不必帶,此是隨身動用,要放在轎上的。」就發與轎夫。店主人道:「薄大爺叫放在我這裡,再來挑哩。」翠翹一發心疑,作怒道:「我人倒去得,東西倒發不得。況是我主意,有甚不可!」硬主張發在轎上。辭別店婆,交付行李明白,方才上轎啟行。
轉彎抹角,約有半日,方到一所樓屋前歇下,掇進轎子道:「大娘落轎。」翠翹定睛一看,不像個店舖,心裡轉道:「又不是路了。」竟不下轎,對轎夫道:「請薄大爺來。」轎夫見她不肯下轎,沒了主意,應了一聲道:「我去尋。」走入屋中。半晌,薄倖不見來,走出一位婦人,年約三十多歲,走到轎邊道:「薄大爺就來,王娘請裡邊坐。」翠翹看得她是個水戶的行徑,便接聲道:「娘,收了我的行李,一鋪一箱,我來也。」那婦人滿臉歡喜,叫發了行李進去。翠翹走下轎道:「怎叫娘來迎我?」那婦人道:「不妨得。」遂一同進去。翠翹又見內裡立著一班女客,一發是心照了。到中堂道:「娘坐上,容翠翹拜見。」那婦人一發歡悅得無極。道:「乖兒子,不消拜。」翠翹倒頭四拜。
原來那婦人就是客媽。客媽道:「我兒你怎知他賣你?」翠翹道:「行動之間大異平昔,是以知之。」客媽道:「兒子好眼睛,我不難為你,你須用心替我做生意。」翠翹道:「娘費多少銀子討我的?」客媽道:「二百四十兩。」翠翹歎道:「十倍利錢。」客媽問其所以,翠翹細述一番。客媽安慰道:「如此歪人,自有天報。虧你有見識,拿了許多行李來。」翠翹道:「此兒隨嫁之物,與他無干。他也決不敢來討我的東西。如此輩既喪良心,自遭橫報,不必說他了。只求娘凡事寬恕些,便是翠翹之受用矣。這是我孽障未完,故又到此,翠翹再不妄想了。」客媽見她這個光景,甚是得意,一下也不打她,一句也不罵她,兩個且是合得來。
那薄倖得了鈔,躲在別處,等待翠翹起了身,然後回寓。見翠翹行李發去,頓足道:「便宜了客媽,二百兩銀子討個人,倒有六七十兩首飾衣服。我本欲上門去取討,恐一時撞著了王翠翹,扯住了要死要活,教我那時如何擺脫,豈不一發弄得不乾不淨。罷,丟了吧,只當送與婊子了。」遂一口氣收拾起行李,備辦些路上使用盤纏,竟回無錫去了。
且說翠翹復落娼家,自歎道:「我命何蹇耶!千磨百折得從了良,又受萬千之苦。今依然落在其中,豈非天之命也。這遭竟不妄想矣,便醉酒微歌。人以彼求歡,彼正借人遣興,豪歌徹夜,放飲飛觴,其名遂振一時。
來了一個好漢,姓徐名海,號明山和尚,越人也。開濟豁達,包含宏大。等富貴若弁毛,視儔列如草莽。氣節邁倫,高雄蓋世。深明韜略,善操奇正。曾曰:「天生吾才,必有吾用。有才無用,天負我矣。設若皇天負我,我亦可以負皇天。大丈夫處世,當磊磊落落,建不朽於天壤,安能隨肉食者老死牖下。縱有才無命,英雄無用武之地。流芳百世,亦當自我造命;弄兵潢池,遺恥萬年。不然這腔子內活潑潑的熱血,如何得發付也。」早年習儒不就,棄而為商,財用充足,最好結交朋友。聞翠翹有俠概,因同二三壯士來訪。
客媽知道明山是個出頭好漢,連忙叫翠翹相陪。四目瞻盼,兩下俱有幾分契愛。明山道:「聞卿來此一載,沒有一人掛在眼內,可有此說麼?」翠翹道:「人言過矣。妾特因人而交,相品而遇,但不以肝膽輕寄俗流則有之,若夫眼內賢愚好醜,何所不容!」徐明山道:「這等看起來,你倒是『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若鄙人者,可充平原之萬一否?」翠翹道:「英雄大度,應是太原異人。即平原君殆無此豁達也。」徐明山笑道:「卿塵埃中物色,英雄莫錯認了也。」翠翹道:「我這雙識英雄的俊俏眼,好不認得真哩!」徐明山道:「好了,徐海今日遇知己了。卿乃解人,我為卿談解語,偶成一律請政。」詩曰:
常是逢人氣不平,相看白眼太憨生。肝膽向來曾寄客,文章況爾復藏名。
抱璞不收和氏璧,閉關羞作蔡生迎。丈夫自有英雄志,肯與爾曹效諧纓。
翠翹道:「瘖啞叱吒,千人自廢。雄則雄矣,可惜少了些王氣。」徐明山道:「卿可謂知言,然余中心亦未敢以王期也。」因載酒留宿,翠翹即以終身托徐,徐毅然以為己任。
次日,即以二百金為翠翹贖身,使之另居,討一婢伏侍之。翠翹道:「君何不攜我歸家,乃又起此爐竈?」徐明山道:「卿此言可謂不如轉玉。轉玉欲十大朝官為媒,始嫁郝生。吾獨不能以十萬甲兵迎翠翹,妻且第居此,不越三年吾迎爾于歸。大刀闊斧,劍拔弓張,前呼後擁,萬馬千軍,此徐海得志之秋也。吾妻其瀝酒東南以賀。今孑然一身,攜了安歸?如今只算得為卿贖身從良,尚未可議及也。」翠翹大悟。徐海乃置屋水隅,而令王翠翹居焉。徐海與翠翹處凡五月,乃別翠翹而去。去三年,杳無音信。
一日,忽聞寇兵大至,居民逃散一空。從人皆勸翠翹遷居,翠翹道:「我與明山有約,雖兵火不可擅離此地。爾等欲去則去,否則生死同之。」從人不敢止,相率而去。俄有大兵一隊,帶甲數千,披堅執銳,將軍十餘人,突至繞其居,大呼曰:「王夫人在麼?奉徐明山千歲令,迎請夫人。」翠翹因出見道:「只我便是。」那十數將官,幾千甲兵,一齊跪下道:「夫人在上,眾將士磕頭。」夫人道:「有勞列位,千歲爺今在何處?」眾軍道:「千歲屯兵大荒,等候夫人。」夫人道:「既如此,即發令起身。」眾將士又稟道:「夫人少停,鑾輿即至。」王夫人下令道:「此地居民俱我鄰佑,毋得據探劫殺,焚屋姦淫。不如令者斬首示眾。」令下,三軍肅然,一境安平,免於屠毒者,皆王夫人之德惠也。
俄有大將軍二三十人,單輦宮娥而來。見夫人打躬道:「眾將甲冑在身,不能全禮,叩參。」夫人道:「重勞列位將軍。」宮娥們磕頭道:「奉千歲爺命,叩接夫人。」夫人道:「起來。」迎接軍士們俱叩了頭。事完,眾將稟道:「車駕已齊,請夫人更服登輿。」宮娥獻上珠冠霞帔,夫人對鏡理妝,宮娥伏侍扶上鑾輿,前呼後擁而行。
約半日,又有大兵來接。接的將官參過,獻上供膳。至第三日方到大荒,早有二三十騎探馬飛來,護衛的揚聲道:「快報千歲,夫人來矣。」探馬如飛而去。不一時,炮響連天,營中旗號齊起,帶甲十萬俱拱立四圍。軍兵個個披金甲,將士人人掛虎頭。中軍杏黃旗展動,鼓樂喧天。一對對刀槍鞭鑭,矛鐮鉞斧,抓錘橛棍,劍戟千戈,迎將落來。軍士盡職事,繼之九把描金傘,逍遙馬上坐著一位三山帽、大紅袍。碧玉帶、皂朝靴、鐵面劍眉、虎頭燕頷,不是別人,就是明山和尚。徐海迎著翠翹道:「夫人,今日迎你從良,比郝生迎轉玉何如?」翠翹道:「郝生之迎轉玉,畢竟要借榮十大朝臣;大王迎妻,則取諸自己,無牛後之著矣。」徐明山道:「夫人深得我心。」迎到營中,覺久別三年,一朝重會,昔日布衣,今朝富貴。雖非裂士分茅,卻也攻城拔地,威武可人。王夫人因勸他休燒燬民房,姦淫婦女,恣殺老幼。明山從之。自此兵到之處,便下令戒妄殺姦淫,皆夫人之賜也。
一日,講起臨淄舊事,明山道:「這有何難。我點兵五千,洗蕩臨淄,替夫人報了這段深仇就是。」夫人道:「罪人只得馬不進、秀媽、楚卿,切莫荼毒他人。」正是: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王夫人劍誅無義漢徐明山金贈有恩人
詞曰:
深仇切齒,大恩入骨,便死也難忘。若有相酬,倘能報雪,其快也非常。
從前受盡千般臭,一旦忽遺香。始知天道,加於人事,原自有商量。
右調《少年遊》
話說徐海發兵五千,來掠臨淄,報王夫人之仇。差健將史昭,領細作先到臨淄,探訪馬不進等居住行藏,埋伏左右,候兵到日,即便擒拿。無分老幼,若教走脫一人,定以軍令施行。史昭得令而去。再差健將雷豐,執令箭一支,立束家門首,無得驚其老幼。雷豐奉令而行。又差大將卞豹,領輕兵五千人,倍道兼進,直抵無錫,擒妒婦宦氏、計氏、束守兩門人等;薄婆、薄倖、招隱庵中覺緣,一干人犯,俱要生擒,不得走漏一個。限期一月,在臨淄相會。卞豹領兵而去。然後徐海擇定吉日,約會諸路,一齊出兵。
此時閩、廣、青、徐、吳、越,寇兵縱橫,干戈載道,百姓塗炭,生民潦倒,苦不可言。到了出兵這日,徐海請王夫人誓師。夫人道:「妾乃女流,安敢干涉軍政。」徐海道:「今日之兵為夫人發,是夫人報仇之具也。請夫人瀝酒,卑人然後發兵。」王夫人乃把酒誓師,三軍一齊跪倒。夫人祝云:「皇天后土,同鑒此心,名山大川,同昭余念。王翠翹為父流落娼門,遭馬不進、楚卿、秀媽之陷害。今仗徐公威靈,興兵報仇,妾不敢過求,只如進等原立之誓而止。以德報德,以直報怨,聖人且然,吾何獨否!敢以此心上告天地神明,然後發兵。凡爾三軍,無惜勤勞,為余振奮。」言罷,奠酒。三軍一齊應道:「大小三軍,願為夫人效力。」奮怒之聲,山搖海沸。因分隊伍啟行。
不消幾日,已到臨淄地方。一聲炮響,大刀闊斧,殺將上去。地方雖有幾百守兵,怎敵得這大隊人馬,那敢當先,唯棄甲曳兵,抱頭引頸而已。一日一夜,直抵臨淄。官府居民,逃往殆盡。徐海就於空地紮了營寨,早有健將史昭解馬不進等來請功。徐海吩咐帶在一邊。又有健將雷豐帶束家父子來見。徐海吩咐道:「帶在偏營,好生看待,不可難為他。」又報大將卞豹進營繳令,道:「大王在上,卞豹奉大王鈞旨,擒拿宦、束等犯,俱已滿門拿至。止有束守出外未歸,不曾拿得,特來請罪。」徐海道:「束守已在這裡,有勞將軍,另行升賞。人犯且帶一邊。」卞豹打躲而退。
徐海請夫人出營道:「無錫、臨淄一干人犯,俱擒在此,聽夫人如何發付?」夫人道:「余受束家父子之恩,姥姥、覺緣之義,欲先酬彼等之德,然後報諸人之怨,大王以為何如?」徐海道:「言之有理。」叫請束家父子、姥姥、覺緣進見。
不一時,雷豐引束家父子,卞豹引覺緣、姥姥四人進營,跪下,俱口稱爺爺饒命。徐海吩咐更衣相見。二將引四人更衣。四人不知頭腦,嚇得膽散魂消。雖則穿了衣服,戰兢兢進營俯伏,哪取擡頭。徐海道:「四位起來,休得驚慌。你等與夫人有德,俱以免死。」夫人叫道:「束生,我便是王翠翹。你當時救我一死,我今全你父子性命。你妻宦氏,我已擒在這裡,少不得要報當日那些惡況。」吩咐軍士取白銀一千,綢緞百匹,「送那束生員回去。你要見你妻子,東廊下還可生見一面。」
束生細聽因由,方知是王翠翹報怨,因跪求道:「蠢妻實該萬死。但束守既蒙夫人恩赦,蠢妻尚望推廣,赦束守之恩,再開一線生路。」夫人笑道:「你要我饒她麼?她當日奈何我,怎不一為挽回?這個似難準信。」束生道:「觀音閣設策,夫人獨忘之乎?」翠翹沈思半晌,道:「賴有此耳,留個活的還你,少刻領人便是。又給你令箭一支,保全家門。敢有軍士擅入束家者,梟首示眾。你去。」
束生出來,便著父親先回,自卻到東廊下來見宦氏。只見宦氏母子、宦鷹、宦犬等人都在那裡。宦氏遠遠望見丈夫,忙對計氏道:「娘,那來的不是束郎。」計氏一看,果是女婿,忙叫道:「束郎快來。」束生走近前,大家抱頭而哭。宦氏道:「郎君怎也在這裡?」束生道:「都是你帶累我的。」因跌跌腳道:「小姐,小姐!你那花奴事發作了。」宦氏聽了,一時想不到,因問道:「這話是怎麼說?」束生道:「有甚說!王翠翹恨你母子刑害她。她如今嫁了徐大王,特發兵拿你來報仇。我以當日不知情,故得免死。你們自作自受,卻將奈何!」
宦氏聽了此言,一似高山頂上塌了腳,又如萬丈深潭覆了舟。連連頓足道:「罷了,罷了!斷送了,完成了。我宦氏遇著對頭了,今悔之遲矣。我當時曾道過,斬草不除根,臨春又要發。娘,都是你道『彼一婦女耳,兒何防之深也』。我道婦人得遇其權,勝似男子,今果然矣。但郎君與她有德無怨,今為堂上賓,寧忍視妾為堂下虜,可無半語相援否?妾當日雖獲罪王娘,並不曾唐突夫君。夫君何不推愛王之餘波及我乎?」因泣數行下。束生道:「同舟吳越猶相顧,況乎夫妻之間。已於彼處哀求再四,已蒙開一線生路,但磨滅恐未能少耳。此人恩怨最是分明,我講到觀音閣一端,她便許我領人。事到不堪處,小姐須善辨之。」語未終,中軍有令帶各犯進見,一齊推擁而入。
卻說王夫人見束家父子已去,走下位來,以手攙覺緣、姥姥道:「覺緣師兄,可認得濯泉麼?姥姥可認得花奴麼?」二人看得呆了,夫人對覺緣道:「我就是那送你金鐘銀罄,被薄倖謀賺的王翠翹,你難道就不認得了?」又對姥姥道:「我就是花奴,被計氏打二十,發在你名下刺繡澆花的,難道相忘了?」覺緣仔細看看,然後道:「妹子你還在麼!前薄倖回來,道你不服水土死了。我捨不得你,替你起靈座,設道場,看經念佛,禮懺持咒,不知道妹子卻在這裡做娘娘,恭喜賀喜。」兩人見了禮。
姥姥點頭道:「老身嚇癡了,原來就是束家的王娘娘。受了許多苦,也有今日。我時常掛念你,不知落在何處,原來恁般好,須看顧我看顧。」夫人道:「特請你來報恩。」徐海因作揖道:「夫人勞二位庇救,時刻不忘。今幸相逢,大稱闊念。」叫左右取黃金二百,白銀四千。一半送師父助道修行,以報庇格之德;一半送姥姥養老終身,以報全命之恩。姥姥叩謝受了。
覺緣道:「出家人以慈悲為本,方便為門,救難全生,乃吾輩本等,何勞千歲如此厚禮。貧道乃方外之人,金帛亦無所用。承賜轉璧,為軍中支用。」徐海道:「些小微資,不足以報大德,聊為養道之助,上人幸毋深卻。」夫人道:「道兄寶庵已經兵火,回去也須修葺。微禮受下莫辭。」覺緣只得受了。夫人吩咐設座,道:「暫屈二位一坐,看我王翠翹今日報仇雪恥。」覺緣、姥姥坐在夫人下首。
一聲鼓響,藍旗手唱名,第一起犯人進。卞豹領宦氏、計氏、宦鷹、宦犬、薄倖、薄婆等跪下。去了枷鎖。夫人道:「薄婆陷人入井,薄倖賣良為娼。薄倖依誓,用刀銼碎其身,餵馬。薄婆梟了首級。」刀斧手應了一聲,將薄婆割下頭來。薄倖一條草蓆捲起,如束薪一樣,用繩索捆緊。兩人拿定,一人舉銼,從腳上直銼到頭,銼做百餘段。鮮鮮活活的一個人,立時變做一塊塊肉泥。看者驚得半死。報說銼完。夫人吩咐拌入草料中,分開餵馬。
叫著宦氏,宦氏唬得只是抖,應道:「夫人饒命。」夫人道:「宦小姐,你好計策也,你好忍耐也,你好惡取笑也。凡事留一線,久後好相見。今日相逢,你不能活了。」宦氏連連磕頭道:「夫人,賤妾實該萬死,但求夫人念供狀寫經,去而不究。妾非不知尊敬夫人,但勢不兩立,一念不能割愛分寵,遂造這段冤家。乞夫人原宥。」
夫人低著移時道:「欲餐爾肉,剝爾皮,以消兩年之恨。所以不死者,去則不追,尚有開籠放鳥之意。爾之活罪,自不能辭。」宦氏道:「罪自當領,只求從輕發落。」夫人道:「臨淄劫我,果屬何人?」快些說來,少分你罪。」宦氏道:「行計雖是宦鷹、宦犬,發縱指示原是賤妾。軍隨將轉,實妾之罪,他們不過依令而行,若將他來抵妾之罪,妾心何安!」夫人道:「你倒還是個任怨的女子。」叫刀斧手,將宦鷹、宦犬梟了首級,以為宦門豪奴之戒。刀斧手應了一聲,將宦鷹、宦犬找下。須臾之間,血淋淋兩顆人頭獻上。王夫人吩咐將計氏拿下,重責三十。軍卒一齊動手。宦氏抱著道:「願以身替。」夫人道:「你的只算得你的,她那三十是要還她的,哪裡饒得!」姥姥看見,連忙跪下道:「老奴願替主母。」夫人道:「這個人情大得緊,只得聽了,只便宜了這老潑婦,姥姥你帶去吧。」姥姥謝了夫人,扶計氏出營。
計氏年登六十,身為一品夫人,何曾受風霜勞碌,衙門苦楚。自無錫劫來,受了無限苦楚熬煎。又加戰殺寒心,軍門殺人如麻,年高膽怯,也活活驚殺了。姥姥只得在營外守著屍等他們出來。
王夫人見姥姥領了計氏去,吩咐宮女將宦氏跣剝衣裳,吊打一百,發還束生員領去。宮女們應了一聲,將宦氏一把頭髮找起,衣服脫得精光,剛剛止留一條子。頭髮高吊屋樑,一個宮娥扯住一邊手,前後兩個宮女各執馬鞭,一齊動手。一個從上打下,一個自下打上。打得如鰍落灰場,鱔逢湯鼎,叫苦連天,只是亂紐,渾身竟無完膚。報打一百完,夫人道:「拖出,叫那束生員領去。」宦氏放得落來,已是半生不死。軍士應了一聲,望外就拖,叫束生員領人。束生連連稱謝,接著宦氏。宦氏只有一點微氣。束生歎道:「妻,只因你的神通大,惹得刀刀割自身。」忙叫手下春花、秋月,好生扶著小姐,我去謝了夫人,然後擡她回去。束生進營謝罪,夫人差人說道:「叫他去吧。」束生一邊收了計氏屍,一邊扶回宦氏到家,將息了半年方好不題。
且說史昭解馬不進、秀媽、楚卿進營。夫人道:「秀媽,你可認得我麼?」秀媽道:「奶奶,小娼婦不認得。」夫人道:「找起她頭來,叫她看我是甚人?」軍士吆喝一聲,一把找起秀媽頭髮,認得是王翠翹,連連道:「婦人該萬死,只求奶奶饒命。」夫人笑道:「你還想要生哩,你天燈之誓,如何消釋!」吩咐軍士,將秀媽用柏油灌起,頭向地,腳朝天,倒點天燈,以還當日之願。馬不進四肢用棚子棚開,挑破皮膚,盡抽其筋,令他支節肢肢分裂,以應彼誓。再用松香煎麻皮一鍋,大火融化,旁用大缸注水。將楚卿淨剝衣裳,一人滾松香潑其身上,一人即以冰水澆之,候冷定帶進來。軍人得令,押出去。
未多時,只見眾軍將秀媽澆成一枝大蠟燭。底下露出頭來,還是活的。馬不進已上棚子,楚卿裝得鐵硬。夫人吩咐點起蠟燭來,軍卒立高點火。剛是秀媽腳板上。起初倒也死了,這一燒,倒活將轉來,哀哀叫苦。夫人道:「你也知疼麼?怎將別人皮膚任意摧殘!」秀媽暈死不能答。夫人下令,抽馬不進筋,屍解其體。再令軍士扯去楚卿身上麻皮。眾軍遵令而行。將尖刀在馬不進總筋脈處割開皮膚,用鉤子鉤著筋頭,著力扯去。馬不進即時疼死。連拔三四根總筋,一聲響,馬不進腳體扯得粉碎。夫人吩咐灑在海中餵魚,以報其漂泊之惡。
楚卿被松香麻皮膠定,內裡還是活的,外面卻是展動不得。那些軍士走近前,只揀有些麻皮頭兒的所在,一把扯著就揭。楚卿皮膚已是滾松香潑爛的,不用氣力,一扯連皮就是一塊落來。那消半個時辰,將楚卿剝得赤利利一個血塊模樣。皮倒剝去了一層,人還是有氣的。夫人叫取石灰水一盆,澆在楚卿身上,登時發起大泡,倏時腐爛為膿血,肉落骨枯而死。
夫人起謝徐海道:「妾無限深仇,仗大王天威,一朝洗盡,雖肝腦塗地,不足以報厚德也。」徐海道:「見不平,便起戈矛;遇相知,贈以頭顱,乃吾徒本色事。況吾與卿夫婦之間,離亂均之,患難均之,死生均之者乎。卿仇已雪,胸中之氣想亦少平,眉間之峰諒來略減,幾時得你父母重逢,卑人之願亦慊矣。」夫人再四稱謝。
覺緣起身辭行,夫人道:「道兄此去,欲飛錫何方?」覺緣道:「余慕越水之勝,今將雲遊彼處。」夫人道:「道兄高致,妾不敢留,不識繼此還有晤期否?」覺緣道:「晤期不遠,只在五載之間。」夫人道:「然則道兄通慧矣。」覺緣道:「余實不知,因遇了一位三合道姑,得聞玄解真詮。她深明休咎,道天子聖明,王氣隆盛。今雖暫動干戈,久之自歸寧靜。今歲定遇故人於干戈之內,五年間當得再遇。余初未深信,今見賢妹報仇雪恥,又在干戈擾攘之中。前兆既孚,後事自應。聞她在越水之濱,我正欲去問她討些消息。」夫人道:「千祈代我問個結局。」覺緣道:「領命。」夫人吩咐將掠來的行李給還覺緣師父,不得失落了。軍士交還行李,一件件點明白。夫人吩咐一個軍士:「帶領兵卒,送到平靜地方,討回書繳。外令箭一支,令旗一桿,銀牌一面,道兄帶在身旁,倘遇亂兵,以此示照,可免擄掠之苦。」覺緣深謝而去。
徐海下令,大犒三軍,為夫人作洗冤會。三軍人人有賞,個個有賜。吃了三日賀功酒,然後一聲炮響,三軍啟行。但見:
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聲。劍誅無義金酬德,萬恨千仇一旦伸。
明山率兵回大荒,四方寇掠,兵威日盛。督府遣遊擊裘饒,參將卜濟領兵一萬,前來迎敵,與徐兵遇於途。徐明山對夫人道:「我兵到處,未曾有一人敢來迎戰。今日僥倖,遇著這支官軍,待我與他親見一陣,以探甲兵如何,將士強弱。夫人督陣,待孤家斬將〔蹇〕旗,以振我軍英武。」三通鼓罷,兩陣既開,明山出馬,怎生打扮,但見:
三山帽,金光蕩漾;狻猊鎧,砌就龍鱗。大紅袍,團花燦爛;金醮斧,烈烈征雲。雉毛貂尾英雄樣,劍眉鐵臉似閻君。一部虯髯飄腦後,翻山攪海是徐公。
大喝道:「官兵強者出戰,弱者免來。」裘、卜二將見徐明山威風凜凜,殺氣騰騰,搖斧躍馬在陣前。一往一來,一衝一撞,宛如天神下界,一似惡煞臨凡。卜濟令裘饒見陣,道:「爾為遊擊將軍,正宜拔距先登。」裘饒道:「你系正淨,何獨推我向前?」二人你推我阻,不敢迎戰。徐明山見那樣光景,大喝道:「這樣官兵也叫你來迎敵!待我踹你營。」拍坐下馬,搖手中斧,大吼一聲,渾如空中放個霹靂。叫聲眾兒郎跟我踹營,一馬當先,飛奔裘饒。裘饒不敢抵敵,令守備空混迎敵。空混沒奈何,挺槍躍馬來迎。徐明山喝聲鳥官受死,飛馬槍至。空混一個寒噤,倒撞馬下。明山趕上,分頂一斧,劈為兩段,揮兵大殺。官軍裘饒、卜濟抱頭逃生,那敢迎敵。敗軍之景,其實可憐。但見:
衝開隊伍,砍倒旌旗。馬聞金鼓心驚,軍聽喊聲膽怯。刀槍亂刺,哪知上下交鋒;將士相迎,難辨東西南北。衝鋒將如同猛虎,踹營軍一似飛熊。初起時,兩下抖擻精神;次後來,彼此頓分勝負。敗了的,似傷弓之鳥,見曲木而高飛;得勝的,如餓虎登崖,闖群羊而弄猛。著刀的連肩削背,撞斧的斷首開胸,遭劍的甲中腸出,中槍的袍上流紅。人撞人,自相踐踏;馬撞馬,遍地屍橫。傷殘軍士哀哀叫,帶箭兒郎慼慼悲。棄金鼓滿地,拋糧草沙堤。追奔逐北,喋血屍橫。將士斃於原野,牛馬填於谷坑。昨者客從戰場過,嗚嗚鬼哭又吞聲。
官軍既敗,徐海乘得勝之兵,長驅直進。不三日,連破五縣,軍威大振。忽報督府兵至,徐明山方下令收軍。見王夫人道:「我向藐中國無人,亦不料撮空如此。早知如此,吾出兵不待今日矣。」夫人道:「大王天威,非人授也。妾思朝廷甲兵,亦非全弱。但太平已久,人不知兵。武弁習為奉承,文官習為夤緣。主帥不習兵戈,不嫻戰鬥。一聞金鼓之聲,一見殺伐之威,便手足無措,救死不瞻,誰敢角勝爭奇乎?但廟堂之上,雖無豪傑;而草莽之中,實有英雄。天下苦兵已久,必勤招募,巖穴間豈無奇才異能應募而起者!大王威名遠播,聞者莫不喪膽。妾謂大王不患無威,但患大勝之後忽起驕心。將驕則兵懈;兵懈則勝負難必矣。願大王臨事而懼,好謀而成,量敵而進,慮勝而會,則霸王事業可卜矣。」
徐海大喜道:「夫人言之有理。」傳令大小三軍,嚴明刁斗,肅整隊伍。敢有攙越前後,交頭接耳,大驚小怪,旗號不明,兵甲不利,夜巡不謹,探事不實者,俱以軍法從事。令下,三軍肅然,是好兵勢也。但見:
滿空殺氣,橫浮鐵馬金戈;萬朵征雲,飄蕩高旗大纛。千枝畫戟,豹尾侵天;萬口鋼刀,龍頭吞日。屬屬斧鉞,密密標槍。精明刀鬥,悠悠畫角龍吟;燦爛銀盔,凜凜冰霜雪練。錦衣繡襖,簇擁走馬先行;玉帶徵夫,侍聽中軍元帥。衝鋒將士,英雄勇猛;打將兒郎,鬼哭神欽。正是:蓮花帳內將軍吟,細柳營中天子驚。只因兵法通天地,龍虎深藏不敢行。
忽報督府差人招降,徐海吩咐綁進來。軍校得令,綁一老人進來,跪在地下。徐海道:「你是何人?敢來虎穴捋鬚。講得通,饒你這顆頭顱,講得不中聽,須知我劍會吃人肉。」那老人戰競競道:「小老兒姓華,狗名叫做華仁。督府老爺久知大王乃當今豪傑,不勝羨慕。意欲為朝廷招降,恨無人通好。要差官將來,又恐觸大王之怒。因見小老兒居上,在大王庇護之下,久沐恩波,故差小老兒前來。」徐海道:「你且說督府有甚話講?」
華仁道:「督府說大王擁兵於此,雖雄振一時,然終非結局。莫若上順天心,下恤民命,歸順朝廷,自當封侯裂士,顯祖榮宗。妻承誥命,子佩王章,異日名標青史,豈不美哉?何苦不生而殺,以亂為安,為天下萬世指目也?願大王熟思之。」徐海大怒道:「這老賊怎敢來引誘孤家。某在化外,雖不能開疆展土,也不失道寡稱孤。你卻叫我投降,甘為走狗,搖尾乞憐,受那文官的鳥氣。言語可惡,惱人心耳。」叫刀斧手,替我去了這老饒舌的頭。
刀斧手應了一聲,抓住華老人頭,便欲開刀。王夫人急止道:「刀下留人。」因從容對徐海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降不降在我,何於來使事。若殺了他,恐天下謂大王不能容物也。且華老人乃一小民,即有不堪,亦當免死。彼以招降至,有功無過,殺之不祥,又閉了後來賢路。妾聞成大事者,有容天下之量,藐宇宙之雄。今一老人至,不令生還,無乃自示隘怯乎?願大王免其死,勞以酒食,令老人歸去,揚布恩威,宣言德勇,使他們既怯吾之威勇,又服我之恩德。留一無用之老人,為我播無窮之色澤,所得不亦多乎!」
徐海稱謝道:「夫人之言是也。」乃命解了華仁的綁,道:「本當殺汝,使督府知威。夫人道你是無用之物,不足辱吾刀斧,故饒你命。且賞你酒食,快吃了回去,拜上督府,可說投降非細務,未可以口舌誘也。必欲某降,除非干戈戰勝。余惟不甘牛後之羞,以至於此。督府若不能快某以雞口之任,雖欲速降,豈可得哉!難得你拚死遠來,白金百兩,賞為壓驚之具。」華老連連叩頭,哪裡敢受。夫人道:「大王美意,華翁可受下。」華老人方叩頭拜謝而去。
歸報督府,細述徐海之言。督府聽了,憂形於色。華老人道:「老爺且寬心,尚有一機會可圖。」督府道:「有甚機會?」老人道:「徐賊雖未可料,而徐賊所愛幸的王夫人,我看她語言之間頗有歸降之意。若通得一線,便可藉以磔賊耳。」督府道:「既有此機會,不可坐失也!」因重賞華老人,遣出。
遂集幕下眾官,問道:「吾欲遣一官去說徐海來降,誰人敢去?」羅中軍應聲而出,跪下道:「中軍官願往。」督府大喜道:「你去極好,但要善覷方略。我聞徐海勇而多智,善戰而得軍心,橫行十載,未曾遇一對手。從前幾番招撫,不但不得成功,且俱遭其殺戮。我不以官將招降,而以華老人去者,以彼曾與徐海識面,冀其軍中或有熟者,然後好乘間而入。今華老人言徐海夫人王氏,有束甲歸降之意,而徐海又暱愛之。這一功只在此婦人身上可成。我這裡備黃金三千、白銀五萬、綵緞千端、玉帶二條、寶珠一斗、犀杯四十對、錦袍二套、珠冠一頂、絨帳一床。你去誘以歸降,則朝廷賜爵,夫榮妻貴,福祿終身。外選女使二人,送去伏侍王氏,勸她來降。我聞她乃北京女子,為父隱身娼戶,流落臨淄,善新聲,能胡琴,鄉國父母之念甚重。便囑使女以此動之,大約事成八九矣。」乃招能事婦女入軍中行計。
有一罪人女宣義娘,又有一罪人婦喻恩娘,俱願捨身入寇,代父代夫贖罪。督府問其夫其父得甚罪,一云:父是人命干連。一云:夫絞罪當死。督府乃仰牌取其夫與父至道:「爾二人罪犯,俱在不赦,爾妻、女以身代爾入賊營行計,其情志可矜,免爾之死。二人叩頭謝罪。當時劈了長板,督府給二婦衣囊與白銀二百,教她帶入賊營使用。二人私以一百與其父、夫。父、夫叩稟督府,願隨送行。督府許之。羅中軍帶二十名健步,並宣義、喻恩二女,竟往徐營而來。
行了兩月,健步報徐兵紮寨在前。羅中軍一馬當先,早有巡邏軍喝道:「何方官將,敢到此處驅馳?」羅中軍道:「我乃督府麾下中軍官,奉撫爺命求見大王。」巡邏軍道:「少待。」便去通報徐明山。徐明山問有幾多人?巡邏軍道:「只有一官,隨行不過二十人。有一車輛,不知是甚緣故。」徐笑道:「此必以利誘我降也。」令軍士設油鼎以待。著藍旗手,召中軍進見。羅中軍自外而入,見營中戈甲森森,刀槍密密。中置百滾油罐,旁列五百梟刀手。徐明山端坐在上,手撫長劍,疾視中軍。
羅中軍自下而上,長揖道:「羅某拜見。」徐明山大怒道:「何物鳥官,如此無禮!叫軍士替我烹了這廝!」羅中軍唬得雙膝連連跪倒,口稱大王饒命。徐明山笑道:「你恁的膽量,怎敢來作說客!殺你徒汙我劍。你直說來,我免你烹。」羅中軍嚇得呆了半晌,方開口說道:「奉督撫爺命,道久慕大王高義,著小官薄獻不腆,以為大王壽。使女二人,送侍夫人。」王夫人從旁道:「如此是督府差來送禮的官兒,須把他個體面。」徐明山方笑一笑,攙起羅中軍道:「孤與中軍取笑,何著驚如此。」羅中軍道:「大王天威,小官幾乎唬死。」
徐明山與中軍見禮坐下,問道:「督府著中軍到此,有何見諭?」羅中軍道:「督府聞大王乃豪傑之士,不受贓官汙吏之困辱,故弄兵潢池,其情實可原諒。今特差小官獻黃金三千、白銀五萬、玉帶二圍、錦袍二套、綵緞千匹、寶珠一斗、犀杯四十對、珠冠一頂、絨帳一床、使女二人,望乞笑納。」徐明山道:「某與督府素昧生平,如何好受恁般厚禮。必有甚事,請中軍直言。」中軍道:「官有一言,大王不責,方敢啟齒。督府爺多多拜上大王道,大王乃高明之傑,願與交歡。為寇非長久之計,化外非久處之地。皇運方隆,英雄並出。以天下之大,士民之眾,苟殲一方,何異舉泰山以壓壘卵!但聖明體好生之德,敕諭招安。督府推仁人之心,躬勤撫順,願大王束甲歸降。改邪歸正,為皇家之干城;揆亂除殘,作大國之柱石。同享富貴,共勵山河,願大王少留意焉。」徐明山道:「多謝督府厚意,中軍明教,此事非一朝一夕之故,關係甚大,一有不到,身命難保。中軍請回,厚禮亦不敢受,另日再商議回話。」中軍道:「納降不決,小官不敢苦強。撫爺之禮,專為大王,望乞收下。」徐明山道:「怎好受他禮物?」
王夫人道:「彼以禮來,受之無害,卻之反有形跡。莫若受其來禮,亦以寶物答之。兩軍對壘,不妨交際,庸何傷乎!」徐明山然之。對中軍道:「盛禮本欲不受,恐辜你撫爺雅意。」叫軍士把送來的禮物收了。軍士得令出營,須臾獻上金珠玉帛,二女子宮妝艷服,磕了頭。除明山道:「到後宮伏侍夫人去。」外以夜明珠兩顆、珊瑚樹四對,轉答督府。黃金一百,白銀一千,送羅中軍。其餘隨來士卒,每人賞銀十兩,致意而別。
卻說二女見王夫人磕了頭,並道撫爺招降意,「夫人若勸得大王投降,則夫榮妻貴,衣錦還鄉,為朝廷之命婦,豈不光顯。若在化外,勝負終未可必。夫人原是孝女,今若與國家出力,勸得大王歸降,蘇君國之宵旰,救生民之塗炭,功莫大焉,德莫厚焉。昔為孝女,今為忠臣,當題請天子,旌獎夫人,榮歸故里,父女團圓。生則列鼎,死則血食。望夫人以君國為重,以生民為念。朝夕圖維,以成乃功。」夫人點頭不語。正是:世間多少不平事,盡在低頭不語中。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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