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集】祝福
祝福
作者:燕山雪2004/05/13發表於:情海
***********************************謹以此文紀念魯迅先生故世六十八週年,魯迅先生誕辰一百二十三週年,新文化運動八十五週年。魯迅先生永垂不朽!***********************************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裡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裡。
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他比先前並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未留鬍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後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後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並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於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裡。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後,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樣。他們也都沒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祝福」。這是魯鎮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
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裡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後,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並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於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
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麼大,滿天飛舞,夾著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亂成一團糟。我回到四叔的書房裡時,瓦楞上已經雪白,房裡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已經脫落,鬆鬆的捲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
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燈草和尚》,一部《金瓶梅》和一部《玉蒲團》。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況且,一想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
那是下午,我到鎮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著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
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說無過於她的了:破爛的衣衫,遮不住她乾癟得空口袋似的乳房,五年前的花白的陰毛,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彷彿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
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
我就站住,預備她來討錢,或拉我去她的破草棚。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神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盯著我,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裡遇到不及預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於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這裡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吐的說。
「那麼,也就有地獄了?」
「啊!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吾著,「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麼,地獄裡邊,也是有妓院的?」
「唉唉,妓院有沒有?……」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麼躊躇什麼計劃,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我趁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裡很覺得不安逸。自己想,我這答話怕於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房事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麼意思呢?——或者是有了什麼預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生別的事,則我的答活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
但隨後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麼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推敲,正無怪教育家要說是生著神經病;而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答話的全局,即使發生什麼事,於我也毫無關係了。
「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於給人解決疑問,選定醫生,萬一結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彷彿懷著什麼不祥的預感,在陰沉的雪天裡,在無聊的書房裡,這不安愈加強烈了。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天香樓的當紅名妓小翠,一元一整夜,價廉物美,現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雖然已經雲散,然而小翠是不可不去見的,即使只我一個…。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我因為常見些但願不如所料,以為未畢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果然,特別的情形開始了。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聚在內室裡談話,彷彿議論什麼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的說:「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我先是詫異,接著是很不安,似乎這話於我有關係。試望門外,誰也沒有。好容易待到晚飯前他們的短工來沖茶,我才得了打聽消息的機會。
「剛才,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樣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麼了?」我又趕緊的問。
「老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有抬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定了自己,接著問:「什麼時候死的?」
「什麼時候?——昨天夜裡,或者就是今天罷。——我說不清。」
「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抬頭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著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過去,並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漸漸輕鬆;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
晚飯擺出來了,四叔儼然的陪著。我也還想打聽些關於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倘不得已,就該用一種替代的隱語,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屢次想問,而終於中止了。
我從他儼然的臉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為我不早不遲,偏要在這時候來打攪他,也是一個謬種,便立刻告訴他明天要離開魯鎮進城去,趁早放寬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這樣悶悶的吃完了一餐飯。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人們都關了燈,仔細地做著每晚必做的夫婦功課,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
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萊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裡,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於乾淨淨了。
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為人為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著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然而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跡的斷片,至此也聯成一片了。
她不是魯鎮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裡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老婆子帶她進來了,頭上紮著白頭繩,烏裙,藍裌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奶子和屁股,也還算豐滿。衛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說是自己母家的鄰舍,死了當家人,所以出來做工了。
四叔皺了皺眉,四嬸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討厭她是一個寡婦。但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試工期內,她整天的做,似乎閒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錢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麼,但中人是衛家山人,既說是鄰居,那大概也就姓衛了。她不很愛說話,別人問了才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幾天之後,這才陸續的知道她家裡還有嚴厲的婆婆,一個小叔子,十多歲,能打柴了,成天纏著她,要逼她圓房;她是春天沒了丈夫的;他本來也打柴為生,比她小十歲。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這一點。
日子很快的過去,她的做工卻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裡雇著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過,她從河邊掏米回來時,忽而失了色,說剛才遠遠地看見幾個男人在對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尋她而來的。四嬸很驚疑,打聽底細,她又不說。四叔一知道,就皺一皺眉,道:「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來的。」
她誠然是逃出來的,不多久,這推想就證實了。
此後大約十幾天,大家正已漸漸忘卻了先前的事,衛老婆子忽而帶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進來了,說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雖是山裡人模樣,然而應酬很從容,說話也能幹,寒暄之後,就賠罪,說她特來叫她的兒媳回家去,因為開春事務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夠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麼話可說呢。」四叔說。
於是算清了工錢,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還沒用,便都交給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過謝,出去了。其時已經是正午。
「啊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麼?…」好一會,四嬸這才驚叫起來。她大約有些餓,記得午飯了。
於是大家分頭尋淘籮。她先到廚下,次到堂前,後到臥房,全不見淘籮的影子。四叔踱出門外,也不見,一直到河邊,才見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邊還有一株菜。
看見的人報告說,河裡面上午就泊了一隻白篷船,篷是全蓋起來的,不知什麼人在裡面,但事前也沒有人去理會他。
待到祥林嫂出來掏米,剛剛要跪下去,那船裡便突然跳出兩個男人來,像是山裡人,一個抱住她,一個幫著,拖進船去了。樣林嫂還哭喊了幾聲,此後便再沒有什麼聲息,大約給用什麼堵住了罷。接著就走上兩個女人來,一個不認識,一個就是衛婆子。窺探艙裡,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惡!然而……」四叔說。
這一天是四嬸自己煮中飯;他們的兒子阿牛燒火。
午飯之後,衛老婆子又來了。
「可惡!」四叔說。
「你是什麼意思?虧你還再來見我們。」四嬸洗著碗,一見面就憤憤的說,「你自己薦她來,又合夥劫她去,鬧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個什麼樣子?你拿我們家裡開玩笑麼?」
「啊呀啊呀,我真上當。我這回,就是為此特地來說說清楚的。她來求我薦地方,我哪裡料得到是瞞著她的婆婆的呢。對不起,四老爺,四太太。總是我老發昏不小心,對不起主顧。幸而府上是向來寬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計較的。這回我一定薦一個好的來折罪……」
「然而……」四叔說。
於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終結,不久也就忘卻了。
只有四嫂,因為後來僱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所以也還提起祥林嫂。每當這些時候,她往往自言自語的說:「她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意思是希望她再來。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絕瞭望。
新正將盡,衛老婆子來拜年了,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自說因為回了一趟衛家山的娘家,住下幾天,所以來得遲了。那天四叔不在,她們說話卻掩好了門,但不巧我前幾天為了偷看四叔四嬸房事,偷偷弄了條縫隙出來,於是我聽了個一清二楚。她們問答之間,自然就談到祥林嫂。
「她麼?」衛若婆子高興的說,「現在是交了好運了。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時候,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坳的賀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後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裡抬去了。」
「啊呀,這樣的婆婆!……」四嬸驚奇的說。
「啊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我們山裡人,小戶人家,這算得什麼?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哪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
「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幹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她嫁到山裡去。倘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惟獨肯嫁進深山野坳裡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現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嚇,你看,這多麼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麼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裡,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唸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
「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說要尋死覓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連花燭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坳,喉嚨已經全啞了。」
「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捺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鬆手,啊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在新房裡,還是罵,啊呀呀,這真是……。」她搖一搖頭,順下眼睛,不說了。
「後來怎麼樣呢?」四婢還問。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她抬起眼來說。
「怎麼會沒起來?死了麼?」
「啊呀,我的好太太,她那麼硬的命,怎麼會死了。那天喝喜酒的人,都走個乾淨,獨獨我老婆子還在窗下和幾個年輕人聽窗根。我就聽見……」
「聽見什麼?」
「嘻嘻……」衛老婆子卻笑了起來。
「呵呵……」四嬸也跟著笑了起來,讓新來的女僕給衛老婆子倒了碗酒,衛老婆子一口氣把酒喝乾,這才瞇著眼睛說道:「我沾著口水,把窗紙點破一個小洞,朝裡面看。祥林嫂那時候也已經醒了,血也不流了,賀老六正在床邊上解她的……」
「解她的哪裡?」四嬸急切地問。
「解她的髮髻!」
「切……」四嬸好像很不滿意的撇了撇嘴。
衛老婆子見四嬸有點不高興,心下也覺有點惶恐,便陪著笑臉道:「自然,她的衣服也是解開了的。」
「祥林嫂也不掙?……」
「她掙也不成,我親眼見的,賀老六那時已經脫光了,啊呀呀,我的太太,你是沒見到,那一身肉,黑不溜秋,一疙瘩一疙瘩地鼓在身上。那條話兒,啊呀呀,太太,我老婆子活了六十多歲,沒見過那麼大的話兒,那頭兒和小孩拳頭一般大,那桿兒有犁把子那麼粗,活像個驢的貨!」
「真有那麼大?」四嬸連聲音都顫抖起來。
衛老婆子見四嬸興奮起來,便也壓低了聲音,故做神秘地說:「那賀老六,那一身的力氣,只用一隻手就壓住了祥林嫂兩條胳膊,用膝蓋壓住了祥林嫂兩條腿,祥林嫂喉嚨啞了,罵不出來,就朝他臉上吐口水,身子沒命地掙,掙得兩個奶子都紅了。賀老六把祥林嫂扒光了。就端起自己那話兒對著祥林嫂的穴口……哦喲……我都不敢看了……」
「怎麼不敢看了?」四嬸咬著嘴唇問道。
「你想想,太太,你也是女人,你也知道的。那麼個干法,裡面哪會有水?祥林嫂那裡又久沒有人進去,緊緊地就是一條縫。我剛把眼睛一捂,就聽見屋子裡一聲慘叫,好像宰豬時第一刀下去時候的聲音,叫得那個慘喲,我壯著膽子朝裡面又看,可嚇死我了:賀老六那一條東西,全塞在祥林嫂那裡,正一進一出,上面好像還帶著血!每進出一下祥林嫂就叫一聲,喊得整個山坳裡都聽得見。」
說到這裡衛老婆子輕輕拍拍胸脯,吐出一口氣,道:「可嚇死我了。」
四嬸也拍拍胸脯,吐出一口氣,好像她也在窗子底下一樣。
「後來呢?」
「我嚇得要命,正想悄悄走掉的時候,」衛老婆子雞皮似的老臉上忽然泛起一股紅暈來,「後面就有兩條胳膊把我抱住了。」
「哦?」四嬸大為驚訝。「什麼人?」
「是……是……」衛老婆子居然支支吾吾起來。直到四嬸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才吞吞吐吐地說:「是和我一起來聽窗根的年輕人。」
「他們把你怎麼樣了?」四嬸眼中流出渴望的神色,一隻手已經伸入自己的衣襟。
衛老婆子看見四嬸起了興趣,她也開始有點興奮了,臉上的每條皺紋都放起光來。
「還能怎麼樣?先是揉,揉我的老奶子,再是揉穴,啊呀,那幾個年輕人的手真是厲害,揉了沒幾下我就出水了。然後他們把我按在窗台上,扒了我褲子,從後面把那大傢伙捅進來,一抽一抽的,插得我魂都飛了,我趴在窗台上,眼睛正對著那個孔,就看見賀老六把祥林嫂一條腿抬起來扛在肩膀上,一條腿自己拉住,一下下幹著祥林嫂。祥林嫂一對大白肉奶子堆在胸前直晃蕩。還是在叫。」
「祥林嫂痛得厲害?這賀老六可真狠。」
「可不是麼?太太,祥林嫂開始的時候還痛得乾嚎,慢慢就聽見啪啪的水響了。也不嚎了,光哼哼,叫得真浪。把外面那幾個年輕人叫得幹得更凶了。弄得我快受不了了。」
「祥林嫂是怎麼叫的?」四嬸眼睛裡流出狂熱的光,手在自己衣服裡動得更厲害了。另一隻手已伸進了自己的褲裡。
「她就叫:『嗯……嗯……啊……啊……』」
「就這樣?」四嬸有點失望,手也停了,四叔好久沒和她弄了。
「那還怎麼?我的好太太,賀老六那貨,誰弄上都喘不過氣來。我一邊看賀老六干祥林嫂,看得入了神,屁股後面的年輕人換了幾個我都不知道。可賀老六還是沒出貨,後來,祥林嫂的聲音也小了……」
「後來呢?」
「後來天亮了,我就提上褲子和他們走了。」
「賀老六沒出貨?」
「沒有,不光第二天祥林嫂沒起來,第三天也沒起來。」
「後來呢?」
「後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我在娘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坳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娘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就是力氣,會做活,又能弄風月;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
從此之後,四嬸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約是得到祥林嫂好運的消息之後的又過了兩個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著一個荸薺式的圓籃,簷下一個小鋪蓋。她仍然頭上紮著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而且仍然是衛老婆子領著,顯出慈悲模樣,絮絮的對四嬸說:
「……這實在是叫作『天有不測風雲』,她的男人是堅實人,誰知道年紀輕輕,就會斷送在腎虧上?本來已經好了的,十六那天幹了一夜,復發了。幸虧有兒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養蠶都來得,本來還可以守著,誰知道那孩子又會給狼銜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來了狼,誰料到?」
「現在她只剩了一個光身了。大伯來收屋,又趕她。她真是走投無路了,只好來求老主人。好在她現在已經再沒有什麼牽掛,太太家裡又湊巧要換人,所以我就領她來。——我想,熟門熟路,比生手實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裡沒有食吃,會到村裡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淘米。「
「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門口看,只見豆撒得一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坳裡,看見刺柴上掛著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裡,口裡叼著自己的小雞雞,肚裡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隻小籃呢……」
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四嬸起刻還躊躊,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圓籃和鋪蓋到下房去。衛老婆子彷彿卸了一肩重擔似的噓一口氣,祥林嫂比初來時候神氣舒暢些,不待指引,自己馴熟的安放了鋪蓋。她從此又在魯鎮做女工了。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後的兩三天,主人們就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屍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四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
當她初到的時候,四叔雖然照例皺過眉,但鑒於向來僱用女工之難,也就並不大反對,只是暗暗地告誡四姑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萊,只好自已做,否則,不幹不淨,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裡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這回她卻清閒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繫上桌幃,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四嬸慌忙的說。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台。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四嬸又慌忙的說。
她轉了幾個圓圈,終於沒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過坐在灶下燒火。
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她全不理會那些事,只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裡沒有食吃,會到村裡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淘米,米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一看,只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
「各處去一問,都沒有。我急了,央人去尋。直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坳裡,看見刺柴上掛著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果然,他躺在草窠裡,口裡叼著自己的小雞雞,肚裡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可憐他手裡還緊緊的捏著那隻小籃呢。……」她於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這故事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裡,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歎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她就只是反覆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她。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裡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後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裡沒有食吃,才會到村裡來的。」他們立即打斷她的話,走開去了。
她張著口怔怔的站著,直著眼睛看他們,接著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覺得沒趣。但她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來。倘一看見兩三歲的小孩子,她就去摸人家的小雞雞,說:
「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也就有這麼大了……」
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著母親的衣襟催她走。於是又只剩下她一個,終於沒趣的也走了,後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
「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麼大了麼?」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彷彿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並不回答一句話。
魯鎮永遠是過新年,臘月二十以後就火起來了。四叔家裡這回須雇男短工,還是忙不過來,另叫柳媽做幫手,殺雞,宰鵝;然而柳媽是善女人,吃素,不殺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燒火之外,沒有別的事,卻閒著了,坐著只看柳媽洗器皿。微雪點點的下來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歎息著,獨語似的說。
「祥林嫂,你又來了。」柳媽不耐煩的看著她的臉,說。「我問你:你額角上的傷痕,不就是那時撞壞的麼?」
「晤晤。」她含糊的回答。
「我問你:你那時怎麼後來竟依了呢?」
「我麼?……」
「你呀。我想:這總是你自己願意了,不然……」
「啊啊,你不知道他力氣多麼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這麼大的力氣真會拗他不過。你後來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
「啊啊,你……你倒自己試試著。」她笑了。
柳媽的打皺的臉也笑起來,使她蹙縮得像一個核桃,乾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額角,又釘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侷促了,立刻斂了笑容,旋轉眼光,自去看雪花。
「祥林嫂,你實在不合算。」柳媽詭秘的說。
「再一強,或者索性撞一個死,就好了。現在呢,你和你的第二個男人過活不到兩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
「你想,你將來到陰司去,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放到陰間的窯子裡,讓陰間的男人都去爭,哪一個力氣大些,便壓在你身上和你弄一回,弄完了,下一個男人再來,還有公的畜生……一直要到天地重合的那一天還不算完,閻羅大王還要用鋸子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哪個男人和你睡過,就都能分上一份。我想,這真是……」
她臉上就顯出恐怖的神色來,這是在山村裡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當。你到土地廟裡去捐一條門檻,當作你的替身,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當時並不回答什麼話,但大約非常苦悶了,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兩眼上便都圍著大黑圈。早飯之後,她便到鎮的西頭的土地廟裡去求捐門檻,廟祝起初執意不允許,直到她急得流淚,才勉強答應了,價目是大錢十二千。
她久已不和人們交口,因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厭棄了的;但自從和柳媽談了天,似乎又即傳揚開去,許多人都發生了新趣味,又來逗她說話了。至於題目,那自然是換了一個新樣,專在她額上的傷疤。
「祥林嫂,我問你:你那時怎麼竟肯了?」一個說。
「唉,可惜,白撞了這-下。」一個看著她的疤,應和道。
她大約從他們的笑容和聲調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後來連頭也不回了。
她整日緊閉了嘴唇,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的記號的那傷痕,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萊,淘米。快夠一年,她才從四嬸手裡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二元鷹洋,請假到鎮的西頭去。但不到一頓飯時候,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
冬至的祭祖時節,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嬸裝好祭品,和阿牛將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慌忙大聲說。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台,只是失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
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凹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遊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髮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於常常忘卻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麼這樣了?倒不如那時不留她。」四嬸有時當面就這樣說,似乎是警告她。
然而她總如此,全不見有伶俐起來的希望。他們於是想打發她走了,教她回到衛老婆子那裡去。但當我還在魯鎮的時候,不過單是這樣說;看現在的情狀,可見後來終於實行了。
然而她是從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還是先到衛老婆子家然後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前幾年在北京遇上一個老鄉,他也不甚知曉,只聽說後來她在河邊搭個草棚,住在那裡。白天要飯時常有人在她身上揩油,摸她的奶子和屁股,或在大街上把她扒光,讓她走回草棚去,她也不反抗,只求那些人在看完後給她一口飯吃。
到了晚上,便有一些娶不上媳婦的光棍排隊鑽進她的棚裡去,不到一年,她的肚子便大了,然後幾個月後又癟了下去,過不了幾個月重又大起來,如此這樣反覆了四年多,直到去年才再也大不起來了。那些生下的孩子,據說是被那些光棍們賣去換了酒喝,喝醉了後,他們又重新一齊鑽進河邊的破草棚裡。
我給那些因為在近旁而極響的爆竹聲驚醒,看見豆一般大的黃色的燈火光,接著又聽得畢畢剝剝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已是五更將近時候。我在朦朧中,又隱約聽到遠處的爆竹聲聯綿不斷,似乎合成一天音響的濃雲,夾著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聖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人們以無限的幸福。
***********************************這幾天忙著寫徵文,有一個月的時間沒有出新文,有讀者給我發短消息,說了些支持我的話,受之有愧,為答謝讀者,便把心中老早就有的一個想法——改編名著付諸實施,這是第一篇,以後還會有許多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品的H版。
我想,在木子美,衛慧之流充斥文壇,一股頹廢之風的現在,我們有必要重新找回五四時代那種勇敢的旗手精神,以昂揚的、戰鬥的文風,來振興中國的文學。讓我們的下一代和世世代代都記住,在我們的歷史上,曾經有這樣一群骨頭最硬的知識分子,他們一直在不曾妥協地與封建和罪惡戰鬥過。我只不過是一個H文作者,如果要做點什麼的話,我想,這就是我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