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我是印尼歸僑,平時跟僑居印尼的親屬多有聯系。這一段時間,陸續有印尼親屬回國,他們中間,有的是回來避難,有的是帶孩子回國讀漢語。他們還帶回反映印尼五月騷亂的軟盤、錄像帶和文字資料等,于是我更多地看到了令人沮喪,令人悲憤的報道。有一則消息說,利用衛星全球定位技術研究的結果表明,雅加達市近年來下沈五十多厘米。原因是這座海濱城市的一千萬居民中,有與民多人利用水泵和水井補充日常生活用水,使地下水減少。這種下沈現象會導致河流改道,海水倒灌,從而毀壞建築物的地基。若千年后,雅加達地表失衡,建築物斷裂,這里就將可能成爲傾斜的城市。然而,在我的視野中,我所關心的不只是雅加達在地理上如何“傾斜”,而是雅加達五月以來針對華人的騷亂和由此引起的印尼更大范困的社會動蕩以及華人的更大不幸。我將同胞經受的災難告知世人,以喚起良知和熱心,從道義上支持受苦受難的人。無論在何處,我們的身體里都流動著軒轅氏的血!何況人類正在走向二十一世紀。
黑色的五月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三日,傍晚。雅加達西北郊紅溪河。清綠的水靜靜地流著,兩岸的棕榈樹、椰子樹拂著海風沐著余晖,顯示著南國特有的風景線。曆史學家告訴說,這紅溪河由于曆史上發生了荷蘭殖民者屠殺華僑致使河水變成了紅色而得名。事情發生在一七四①年。二百多年過去了,這紅溪河畔仍然是一個華人集居區。這集居區是一條不太長也不太寬的街,表面看起來還算平靜、安甯。海風習習地吹看,抹著夕陽金晖的椰子樹整齊地站立在街道兩旁,好像在數點著街上下班趕著回家的行人。椰子樹下,是一排排華人開的商店,它們不能跟市內最豪華的大商店比,但在這一帶算是很起眼的了。最熱鬧的商貿活動時間過去了,每家店門迸出的顧客顯得零零落落,店主人多半已經打烊或準備打烊。突然,一陣急馳的汽車轟鳴聲,從西邊的遠處傳來,聲音越來越大。幾輛卡車開過來了,停在街道旁。先到達的第一輛車上跳下來一群年輕的彪形大漢,他們手持各種專業工具,跑到一家已經關門的商店前,很快就撬開了鐵門。從第二輛車上又下來一批同樣年輕的彪形大漢,擁進被推開的門,脅迫店主人和家人站在一旁,不準說也不準動,接著就肆無忌憚地搶劫,把東西搬上他們開來的汽車。從第三輛車上又下來一批人,也是彪形大漢,沖進門來,一味追逐婦女,把婦女捆綁起來,再脫光她們的衣服,當著丈夫、父親、兄弟的面強奸她們。施暴她們以后,再放火燒掉商店,也燒死她們(他們)……騷亂就這樣開始了。太陽刹那間西沈了,紅溪河畔“五·一三”的夜晚好像來得太快大早。但暴徒們縱火燃燒的房屋又把街道照得通明,那火光也染紅了紅溪河。一時間,硝煙彌漫,鬼影幢幢。暴徒們訓練有素,撬門、搶劫,強奸放火各有分工。首批暴徒,多半沒有打人,只命令商店主人站到一邊,不許干涉他們“執行任務”。后來擁上來一批又一批暴徒就大不同了。他們手里拿著棍子,見到華人,不由分說,揮棒就打。見到東西,不分賤貴,一律沒收。見到婦女,不分老幼,即行強奸輪奸。打、搶、奸完后,再燒。暴徒們毫不掩飾他們的動物本性。兩旁街道都起了火,火光沖天。著了火的商店里的哭叫聲撕裂了長空。街道旁高高的椰子樹,也烈焰騰空,不少被燒毀了,燒焦了。被染紅的紅溪河在哭泣!那也是刀與火的晚上,那也是靈與肉在哭喊的晚上,那晚上是在一七四零年十月九日。那晚上,荷蘭殖民政府的職員傾巢出動,向巴達維亞(現在的雅加達)城內華僑住宅挨家挨戶搜查“私藏的武器”。由于當局早有命令禁止夜出,華僑都遵命呆在家里,不知是計。實際上,禁止夜出和搜查是屠殺、搶劫、放火的前奏曲。前奏曲過后,在總督瓦爾庚尼爾的率領下,荷籍水手、士兵、自由市民像一群凶殘的野獸,沖到街頭,屠殺他們遇到的每一個華人。一部分當地人也受到荷蘭當局的欺騙、唆使,參與了屠殺,暴徒們殺紅了眼,搶紅了眼,燒紅了眼,自己不認自己人,爲爭奪財物而火並。滿城是暴徒的猙獰面孔和瘋狂叫喊,滿城是受害者的驚慌神色和悲慘叫喊,到處彌漫著濃煙烈焰,到處是刀光劍影在閃爍,街道流淌著被殺的華人的鮮血,鮮血又順地勢緩緩流到洪溪(AngKee)河,染紅了河水,河道也被華人屍體堵塞了。洪溪河由此改名爲“紅溪河”,直至今天,雅加達的地圖上還有紅溪站。曆史學家認爲,這一夜的巴達維亞夜晚“也許是全世界所經曆過的最恐怖之一夜”。可悲的是,曆史上對華人的大屠殺今天又重演。相隔二百多年,人類的文明已經大大地前進了)其野蠻程度一樣,但在強奸婦女的獸性方面后者卻過于前者。印尼這次五月騷亂好像不是一下子鬧起來的。一月八月,東爪哇任抹、省圖班、泗水及拉森等布發生了搶劫華人商店、張貼反華人標語的事件、二月,這種反華人、排華人的事件進一步擴大,在賈蒂旺宣鎮的騷亂中,共有五十五間華人商店被毀或被燒,政府出動軍警鎮壓;五月十日,連續三天的棉蘭反華人騷亂致使三千多家華人商店被毀或被燒,華人紛紛出逃;五月初,雅加達各個大學的校園內出現了反對蘇哈托政府的大規模學生運動,要求清算蘇哈托家族的貪汙腐敗,追究經濟危機的責任。上萬名學生占領了議會大廈三天,學生運動風起云湧,如火如荼,矛頭直接指向蘇哈托家族;五月十二日,軍警在特利刹蒂大學開槍打死六名示威大學生,激起各個階層的強烈抗議,雅加達的局勢混亂。如同曆年曆代印尼統治者貫用的傳統手段,對付失控局面的最好辦法就是拿華人開刀,拿華人當替罪羊。盡管騷亂越來越嚴重,在整個雅加達地區卻見不到任何警察或軍隊。雅加達成了強盜的天堂,暴徒們在沿街牆上用油漆噴上針對華人的騷亂標語:“殺死中國人”、“燒死中國人”……好像是接受同一個命令,在同一個時候,騷亂也在雅加達的班芝蘭等華人集居區發生。第二天和第三天,騷亂蔓延到雅加達的各個地方。梭羅。棉蘭、三寶垅、巨港等多個城市也發生類似騷亂,暴徒的作惡手段一個樣,其殘忍程度也一個樣,施暴者也多是理平頭、穿軍靴的年輕漢子,到后來,參與搶劫的人越來越多,施暴者也不單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年輕人,連婦女、老人也趁亂積極參與。后來者幾乎沒有什麽像樣的交通工具,摩托車、自行車、手推車,什麽交通工具都用上了。看見值錢的東西連扛帶抱,搶了就跑。先來的搶電器,后來的搶家具,最后來的連洗衣粉、油鹽醬醋也搶。他們互相交換情報,從一個地方擁向另一個地方。許多商店爲了免遭災禍,在門前挂上大幅告示“rihumi”(印尼本地人)。這和希特勒匪徒在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在德國搶掠猶太人的商店和住宅時的情況一模一樣。一位外國記者報道了當時的情景:“首先出場的是‘身強力壯的大漢’。他們穿著軍靴,被人用軍用卡車運來。他們點著汽車輪胎和膠合板牆,把人群引出來,然后他們高喊:‘宰了中國人,燒死他們,這些中國狗!’再接著,開始搶劫商店和超級市場,如芝勒杜商場、查帝內加拉商場和日惹超級市場。窮人跟在他們后面搶,他們吃驚地發現,偷東西競是如此容易。當采購中心各層都擠滿了人,人群像處在神志不清的狀態往提包塞東西的時候,挑唆分子便下樓去,把他們帶來的桶裝汽油倒出來,把大樓付之一炬。”烈焰沖天,濃煙滾滾,不僅燒死了躲在樓內的華人,也把正在樓內搶劫的暴徒燒得焦頭爛額。到了五月十五日傍晚,雅加達的大火不斷蔓延,幾近失去控制,這時軍隊和警察才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鑽了出來。在雅加達主要街口出現了坦克和裝甲運兵車。印尼總統蘇哈托和政府官員開始在電視和廣播中呼籲保持和平與秩序。可是,被放出潘朵拉盒子的魔鬼繼續在各處作案,軍警爲了對付瘋狂搶劫和強奸的暴徒和黑社會而疲于奔命。雅加達變成了恐怖和罪惡的地獄。據“印尼人權機構”的不完全統計,在三天的騷亂中至少有一千一百八十八人被打死燒死,一百六十八名婦女遭到強奸。被奸的婦女中最小的才九歲,最大的已五十五歲,最多是在二十歲到三十歲之間,被奸后致傷和不堪精神重壓而死亡的二十人以上。有四十座購物中心、十三個市場、四千多家店鋪、二千四百多家住宅和辦公室、六十五家銀行、二十四家飯店。十九家旅館遭到砸、搶、燒,一千一百一十九輛汽車和摩托車被燒毀。華人的經濟損失難以估計,在大火和濃煙中,雅加達和其他一些城市有世界未日之景象。這次針對華人的騷亂具有三個特點:第一,犯罪面寬,幾乎在印尼全國都發生了針對華人的騷亂;第二,犯罪模式一樣棗由理平頭、穿軍靴,受過訓練的年輕人作案,整批乘車而來,有先有后、專業分工明確;第三,犯罪時間一致。在開頭兩天警察和軍隊“失蹤”或坐視旁觀的時間也一致。騷亂有著太多蹊跷之處,令媒體紛紛質疑:這是一次有預謀有組織的騷亂。“真是禽獸一般!”班芝蘭,雅加達的另一個華人集居區。五月十四日晚八點多,這里同樣發生了針對對華人的暴行,一家一家的華僑家庭遭到絕滅人性的侵害。這是一個很祥和的家。像往常一樣,一家人棗洪成和他的兩個女兒麗安和蒂娜,正在大廳看電視。男傭巴里和女傭巴亞也在一旁看。傭人是當地人,兄妹倆,他們忠心爲主人服務,跟主人的關系很好,主人對他們也視同家人。姐姐麗安突然聽到外面一陣陣汽車馬達的轟嗚聲和人們高呼口號的聲音。她從座位上站起來,趕緊打開客廳的窗戶,要看個究竟。口號聲從窗戶傳進來,清晰可聞:“打死所有華人!”……兩個傭人趕緊起來,檢查一下大門的門鎖。不料,外面已經有人“咚咚咚”地敲擊著大門。巴里和巴亞驚慌失措地看著洪成,好像在問:怎麽辦?一家人都起來,一起用身體堵擋大門。“咚咚咚”的聲音敲得更響,不一會,門鎖被擠壓壞了,門一下子被推開了,十幾名穿著整齊的暴徒沖了進來。滿屋子是軍靴的踩踢聲,零亂而沈重。麗安預感情況不好,在大門被推開前跑進臥室,關門躲了起來。妹妹蒂娜躲在她爸爸的身后。極力不讓暴徒發現、暴徒們窮凶極惡,用工具敲開所有臥室的門,擁進每一個臥室。不一會,從麗安臥室傳來幾聲怪叫:“在這兒,這兒有女人!”隨之就聽到麗安撕心裂肺的叫聲:“你們想干什麽?你們出去!”暴徒們怪叫著把麗安從臥室里拖出來:“我要讓你家的人看看我們想干什麽?”他們一邊說著一邊當著家人的面把麗安的衣服剝得精光。洪成上前好言勸阻,無效。這時,暴徒們也發現了蒂娜,他們怪笑著說:“好啊,還有一個小雜種!”蒂娜嚇壞了,緊躲在她爸爸身后。洪成轉身到一個抽屜拿一張存折給暴徒,說:“這些,你拿去吧。我們和好,相安無事……”一個暴徒拿了存折,怪笑說:“我還要讓你看看你女兒現在怎麽樣?我要讓你跟你女兒……”洪成氣極了,怒斥道:“畜牲,你們這些畜牲!我女兒無辜!……”洪成不是暴徒的對手,一下子被推倒在地上,那個被斥責的暴徒狠命踢洪成的頭,又在洪成胸前亂踩亂蹋。蒂娜忘了一切,哭喊著,撲向已經七孔流血的爸爸身上。巴里和巴亞也哭喊著伏在洪成身上。一個暴徒抓起巴里,怪笑著對他說:“哭什麽?他死也就死了!他死了我們才有飯吃。去,去跟那女人。先讓你交。”巴里哭著:“上帝保佑。我,我,我絕不。”暴徒脫下巴里的褲子,推到已經被按倒在地的、一絲不挂的麗安身上。巴里一骨碌起來,哭著求饒:“上帝有眼,我的主人是好人。沒有他,我,我妹妹,我們一家,早餓死了。”暴徒們惱羞成怒,對巴里說:“壞蛋,你被華人同化了。好,我把你當作華人,要你死!”暴徒們說到做到,抓住巴里的頭,往牆壁上撞。撞倒了又在他身上亂踩亂踢。巴亞要去護救哥哥,暴徒對她怒叫:“你這個小雜種,你也是被華人同化的!”暴徒們剝光了巴亞的衣服。“交,交死她們!”暴徒們吼叫著,怪笑著,擁向麗安和巴亞……洪成和巴里已經昏死過去了,靜靜地躺在地上。蒂娜成了暴徒施暴的惟一見證人。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蒂娜的心破碎了,渾身顫抖。暴徒們狂笑著:“真夠味……還有一個小雜種,小雜種在等著呢!”一陣軍靴的踢踏聲,蒂娜大叫一聲,昏了過去……她醒過來時,已經躺在醫院。后來了解到,洪成和巴里當場被打死,麗安和巴亞受重傷,也住進了醫院。給我講述這個事情的是一個新近從印尼回來的我姨媽的表妹。她姓蔡,我叫她蔡姨媽。“真是禽獸一般!”蔡姨媽說完,含著眼淚,目光呆滯地深思了片刻,又解恨似地罵了一句:“真跟當年日寇禽獸一樣!”但說了這話后,又很后悔似地說:“算了,不說了,不說了。”蔡姨媽已七十多歲,是土生華人,我跟她是第一次見面,我還不知道她的身世,不過,我從她臉頰上深深皺紋中一道刀痕和言而又止的談吐,似乎窺測到她的一些還不爲世人所知的艱難的生活曆程。她這次沒有足夠的旅費回國,是我姨媽幫她,才得以跟我姨媽一起回來。她幾乎不會講漢語,她的好多話是通過我姨媽翻譯出來的。后來,我姨媽告訴我蔡姨媽一生中最不幸的一件往事。那是在日寇占領印尼的一九四二年,日寇抓走了班芝蘭一條里弄的所有華人,理由是這條里弄有人張貼反日標語。被抓的人,分載幾輛車,運送到一條河邊,男人們包括蔡姨媽的丈夫被日寇用刺刀刺中胸膛或砍去一只手后再刺死,無一幸免于難。女人們全被強奸,反抗者被奸后再殺死。蔡姨媽臉頰上的刀痕就是那時留下來的。蔡姨媽裝死,到了晚上,爬呀爬的,爬出了魔掌。姨媽告訴我,日冠占領印尼期間,類似這樣的事情很多,類似蔡姨媽這樣的人也不少。在以后的幾天里,我懷著對蔡姨媽的深切同情和對印尼五月騷亂的更深層次的關注,到圖書館和資料室查找有關資料,看到了不少日寇在印尼的暴行。其中,在成書于五十年代的調查二戰期間東南亞華人受迫害情形的《爪哇島咨詢會議簡編》,查到了日寇對班芝蘭華人的殘殺記載,跟姨媽講述的一樣。在《日本記者筆下的日軍》一書里,記載了日寇在東南亞的暴行,其中有這樣的描述:“日軍把婦女從躲藏的山洞里拉出來,強迫她們脫褲子,又強迫她們叉開雙腿,合掌向日軍叩拜。叩拜完后,再把她們綁在樹上。”無獨有偶,我從因特網上看到了印尼五月騷亂中一對華人女子被脫光了衣服綁在同一根木柱上進行侮辱的彩色照片,不由讓人想到:五十多年前對班芝蘭華人施暴的人身穿的是日寇軍服、腳蹬的日寇軍靴;今天對華人婦女施暴的人身穿的也是軍服棗迷彩軍服,腳蹬的也是軍靴棗黑色的軍警靴。我們有理由怒問:當年的日軍是法西斯,今天對華人施暴的策動者不也是法西斯嗎?如果當年的法西斯已經被押上了曆史的審判台,今天的法西斯不也應該押上曆史的審判台嗎?印尼五月騷亂,法西斯的行爲接踵傳來。一夥暴徒闖進雅加達一家華人家庭,強迫這家華人的兒子強奸其姐姐,又威逼男傭人強奸女主人。接著暴徒們盡數把這家的所有婦女都輪奸遍。又一把火將住宅燒掉,把這家華人的姐弟倆投進了火海。女主人見狀,也投入火海自盡。一夥暴徒闖進華人居住的地下室,將已懷孕四個月的主婦拖出來,當衆脫下她的裙子,男主人欲上前救自己的妻子,遭到暴徒的毒打。隨后,華人主婦被暴徒輪奸。她不堪侮辱,逃跑,慌不擇路,從樓梯上摔下來,導致腿骨骨折,胎兒流産。四十四歲的查如爾,是雅加達的一家小店的店主。他卻眼睜睜看著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遭強奸,然后又活活被燒死。五月十三日下午一點鍾,四十多名暴徒團團圍住了查如爾的商店。人群中有人喊:“這里有華人,還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暴徒們立刻興奮起來,擁進查如爾的家里,撕扯著兩個女兒的衣服,追著她們滿房間亂跑)被六個平頭年輕人死死纏住的查如爾想撲上去解救女兒,卻被一棍子打昏了。等他醒過來時,他的兩個女兒、妻子被火燒死了,家業彼燒光了。在大街上,暴徒扯下華人婦女身上的衣服進行侮辱。在棉蘭和其他省城,好些婦女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著幾百名看熱鬧的人,受到暴徒奸汙,被奪走了生命。一家雜志報道,一個父親被迫當著一家人的面亵讀自己十四歲的女兒。有一個神父說:“有一個家庭有三個女兒。大女兒說,大火熊熊,她的兩個妹妹被強奸,一個妹妹被扔到火海中,然后輪到她遭侮辱。在一輛公共汽車里,也有婦女被強奸。一個十二歲的女孩,竟然被七八個暴徒玷汙,她的身上都是被抓傷的傷痕。真是禽獸一般。”在發生一幕幕慘絕人寰的事件;后,大多數受害婦女至今仍在暗處哭泣,生怕被人發現,毀了自己,毀了家庭。有些受害者醫學知識不夠,父母、丈夫又覺得羞恥,只在傷口上塗上一些紅藥水,不去看醫生;有的精神失常,甚至殘害自己的身體;更令人悲傷的是,有的華裔家庭非常保守,痛苦的父親只得叫女兒喝殺蟲藥水自殺。另外,少數受辱女子已經發現懷孕,因涉及信仰觀念,她們更不知如何是好?而如果不打胎而讓孽種在受害者身上懷上十個月,讓孽種生下來,受害者的傷口一輩子都要流血。如果受孕的受害者是少女,那將毀了她一生的幸福!
劫后雅加達我的一個表姐,是新加坡一家報紙的記者,在印尼五月騷亂之后,曾被派到印尼去采訪。最近回國探親。她專程來看我。我跟她是同行,也是記者。可能出于職業敏感,我們更多地談到了印尼的五月騷亂。她講述了她對印尼的觀感,也談到雅加達地基在下沈的那篇報道。她不無感慨他說:“雅加達在下沈,整個印尼在下沈!”可以看出,她說的不是地理意義上的“地基下沈”,而是雅加達和整個印尼的倫理道德在“下沈”,社會治安在“下沈”,文明水平在“下沈”。劫后的雅加達是如此強烈地震撼了我!她說。七月,正是旅遊旺季,可是,飛往雅加達的乘客寥寥無幾,將近有四分之三的空位。從新加坡一起飛,很快到了印尼的上空。望下去,蔚藍色大海上點綴著一個又一個綠色的島嶼。印尼二億多人口,散布在一萬多個島嶼上,號稱萬島之國。怎麽也難以讓人想象在美麗的熱帶風光里竟會充斥著血腥暴行。機場大廳空空蕩蕩。盡管雅加達機場的設計美侖美奂,頗具民族風格,但是大多數旅客都神情緊張,面容嚴肅,無心觀賞。出關的人並不多,但是驗關放行的速度實在難以想象的慢。因爲印尼一直刁難中國人,對進關的中國人查得很嚴、經常拒絕發給中國公民入境簽證。在雅加達機場,飛馳而來一輛奔馳轎車,駕車的人高舉著車證大叫:“一萬美金,誰要?”在正常情況下,這輛車最少也要賣八萬美元。最后,也不知道多少錢成交,車主拿到錢后,頭也不回,登上飛機就跑了,避難去了。雅加達機場內人滿爲患,許多倉促逃難的人沒有買飛機票的錢,新加坡航空公司表現出極大的同情心,只要有空座位就允許華人先登機以后再補票。在很短幾天內就有四萬多華人逃離印尼。我的朋友告訴我,美國、加拿大和英國等西方國家也迅速撤退僑民。在印尼的外國人紛紛打點行李,恨不能馬上逃出這個恐怖世界。由于當地暴徒不能區分日本人、韓國人與華人,所以許多日本與韓國商人也被搶被打。有一位日本商人,叫小村先生,開車去銀行,在路上被∼群人用一根大木頭橫在街上,截住去路。他拿著日本護照大叫:“我是日本人!”可惜,暴徒們既聽不懂英文也不明白日文,照樣搶走了他的皮包,可能是看見了他文件上日本國的標志,所以才“從輕發落”,只不過用拳頭打了他一頓而已。在市中心聳立著許多現代化的大廈,街頭有不少塑像與長青的棕桐樹相互映照,拍出照片來一定很漂亮,可是,就在這些大廈腳下卻是一堆堆垃圾。從大街拐個彎,馬上就見到許多矮小簡陋的貧民住宅,衛生狀況一塌糊塗。路旁的建築工地,幾乎無一例外地停了工。在韓國也有不少工程下了馬,工地上收拾得干干淨淨。只要一聲令下,隨時可以再度開工。可是,印尼的工地上亂七八糟,建築材料到處亂丟,就像剛地震一樣,殘磚斷瓦,滿目瘡痍。剛剛進入市區,就看到幾座被大火焚燒過的廢墟。有平房也有十幾層的大樓。沒有門窗,沒有屋頂,外牆被濃煙熏得焦黑。沒走幾步,又是幾座這樣的廢墟。最后,她感慨他說:“這就是五月騷亂的結果吧。應當讓更多的人了解這場罪惡,我寫了很多如實反映情況的報道。”雅加達和印尼還在“下沈”。我從有關資料了解到:第一,連續三天的針對華人的騷亂之后,軍隊和警察終于又出現了,但是他們所面對的仍是到處搶劫、放火的暴徒,因分贓不均而火拼的黑社會和日益尖銳的各種社會矛盾。一直到九月以后,仍然接二連三地發生強奸案和其他騷亂事件;第二,供給饋乏,經濟危機。逃出印尼的華人紛紛提走了他們在銀行中的存款,使得原本短缺的資金更加困難。暴徒們搶掠並燒毀了華人經營的商店,摧毀了大部分印尼的物資供應系統。待到騷亂過后,商店老板躲的躲,逃的逃,老百姓照樣要吃要喝,卻找不到供應點,日常生活遇到了許多困難。許多人連一日三餐都難以維持;第三,宗教矛盾激化。在騷亂中,其教徒占印尼人口百分之八十的伊斯蘭教勢力迅速擴張。大批難民聚集在清真寺內尋求保護,各地清真寺很快變成了在政治上獨立性很強的核心,已經聲稱要按照伊斯蘭教治理印尼。基督教爲主的省份聲明,如果伊斯蘭教奉爲國教,他們甯肯宣布獨立;第四,國家出現分裂危機,在印尼東部和西部都出現了要求獨立的政治集團。東帝汶在曆史上曾經是葡萄牙殖民地。一九九一年印尼當局鎮壓了在東帝漢首府底里的獨立運動。在蘇哈托下台之后,六月十二日和十七日東帝汶連續出現了大規模的示威遊行,要求獨立。盡管哈比比答應給東帝汶以高度自治以及和首都雅加達相同的地位,並且釋放了十六名關在獄中的獨立運動領導人,但是示威者並不罷休,要求釋放東帝漢遊擊隊領袖古斯芒,並爭取徹底獨立。有消息說,自五月以來,不斷發生華人祖墳被盜事件。在梭羅近郊華人墳場,就有十五座墳墓被非法挖掘,棺材和陪葬物被盜走后,未加填平,造成骸骨狼藉。盜墓者成群結隊,多在風高月黑之夜行事。被盜走的棺材是名貴的柚木,每副數百萬至上千萬印尼盾,但被盜走后只以四萬至五萬盾價格出售;至于陪葬物,包括貴重的東西,都以極低廉的價格出售。另一則消息說,雅加達一家醫院計劃對三具屍體進行解剖。這些屍體被發現時埋在雅加達對岸的一個小島的海灘上,一個人權組織說,在印尼最北部省亞齊發現十一個亂葬崗子。估計每個亂葬崗子埋有五十具屍體,總共不少于五百具屍體。村民指出,是印尼政府軍射殺這些受害者,“有的村民在槍口恐嚇下埋葬屍體”。村民還指出某些村屋曾被作爲折磨人的刑室。這樣的埋葬屍體的崗子,不禁使我們想起我國平頂山、南京等處的萬人屍骨坑。九十年代初,發生在前南斯拉夫的種族滅絕行爲,引起世界共憤,在美國的極力倡導下,設立了“前南國際刑事法庭”,之后,又因類似理由成立了“盧旺達國際刑事法庭”。不少犯有種族滅絕罪、反人道罪、戰爭罪和侵略罪的罪犯包括那些軍政要人被起訴和打入牢房。有一個叫拉登·雷迪奇的,當時是阿瑪期卡集中營的守衛軍官,在一九九二年六七月間,多次把集中營里的婦女“A”帶出強奸,國際法庭提出他五次強奸行爲,控以“嚴重侵害罪”、“戰爭罪”、“反人道罪”三項罪名。九十年代的這兩個國際特設法庭,類似二戰結束審判日本和德國戰犯的“東京法庭”和“紐倫堡法庭”。印尼五月騷亂策動者的罪行比之上述案件,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完全有理由呼籲:應該把印尼五月暴行的策動者押上特設的國際法庭!他們應當受到全世界人民的譴責。鄉關何處是?爪哇有人愁!金賢能博士在吉隆坡的一所大學任教,他是專門研究東南亞曆史的,對印尼曆史的研究猶爲到家。他跟我堂兄往來甚密。堂兄知道我在寫家族譜,也就是寫我們家族的華僑史,需要很多印尼方面的材料,就帶金博士到我家來。我們談得很投機,從今到古、從古到今地漫談許久。金博士:印尼五月騷亂后,我也到印尼去考察。我發現,印尼的這次騷亂有近因,也有遠因。從近因來說,蘇哈托長期的獨裁統治太黑暗了。蘇哈托在政治上搞裙帶關系,經濟上利用特權聚斂了大量財富。蘇哈托家族的資産有多少呢?有說是六百億美元,有說是四百億美元,據印尼商業數據中心估計,蘇哈托家族的財産現值要超過一百七十五億美元。筆者:這樣說來,按最低說法,蘇哈托家族控制了印尼經濟的一半左右。金博士:是的。他們有恃無恐,肆無忌憚,大量舉債擴張,使印尼公私外債總和超過了一千五百億美元。在遭到金融風暴的沖擊之后。印尼貨幣急劇貶值。惡性通貨膨脹導致銀行存款出現了嚴重的負利率,加速了資金外流,使得已經嚴重失血的印尼經濟雪上加霜。僅一九九七年下半年,貨幣貶值六倍多,股票指數下跌二倍多。印尼短期內到期的外債有五百多億美元,根本就沒有償付的可能。銀行出現大量壞賬,資金周轉不靈,銀行利息高達百分之六十。一般企業無法承受貸款利息負擔。許多企業由于缺乏流動資金而破産倒閉,失業率迅速上升,處于赤貧狀態的人數迅速增加。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反蘇哈托聲浪日漲。這是騷亂的近因吧。總的來說,這次持續時間如此之長的騷亂有政治原因,也有經濟原因,還有種族和宗教等方面的原因。具體情況尚在調查之中。筆者:有一種說法是,華人控制著印尼經濟的百分之八十,您怎麽看待這個問題?金博士:那種說法是虛構的。華人嘛,占印尼總人口的百分之四。他們以經商爲主,經營著從資産上億的超級財團到街頭巷尾的零售小店。由于勤奮節儉,善于理財,有一部分華人比較富有,甚至華人就是富有的代名詞。但總的說來,華人在印尼經濟中並不占主導地位,例如華人在郵電、航空、海運、高速公路、電站、森林、衛星通訊等重要的經濟領域多沒有沾邊。控制印尼經濟的是印尼的國營資本和以蘇哈托家族爲首的官僚資本,華人經濟的影響力甚至不如美國、日本等國在印尼的龐大投資。還要看到,有一部分華僑還很窮。筆者:金博士,印尼爲什麽屢次發生針對華人的騷亂呢?金博士:這就要說到騷亂的遠因了。在曆史上,荷蘭殖民者爲了維護自己的統治,利用華人壓制當地人,造成了華人和當地人的相互敵意;在華人中,由于受傳統重面子的影響,愛裝富有,愛擺排場,好顯財物,引起當地人的妒忌,這又增加了一層矛盾。華人本身有它固有的文化習俗,在異國他鄉,這種文化習俗曾經同時受到荷蘭文化和馬來文化的夾擊,在日本占領期間,又受到日本文化和馬來文化的沖擊。華人一直生活在艱難的文化背景中。荷蘭殖民時期的反華排華暫且不說,六十年代初,曾出現了大規模的反華事件。特別是在一九六五年“九·三十”事件之后,華人不準使用聯合國五大通用語言之一的漢文,不準辦漢語學校,不準辦漢文報紙和漢文出版社,不準過漢民族的春節,還必須加入印尼國籍,且不準使用中文姓名。即使有的華人已經是第九代移民,他們仍然不能得到和當地居民同等待遇。當年希特勒在滅絕人性的種族屠殺中強迫猶大人配有六角星標志,在印尼,華人的身分證上也具有特殊標記。只要印尼國內矛盾激化到一定程序,總要拿華人當做替罪羊。筆者:金博士,您能說說印尼華人是怎麽産生的嗎?金博士:所謂印尼華人,只能說他們是土生華人。他們加入了印尼籍,他們中間,多半不會講漢語,只會講當地馬來語。可以說,這些華人已被馬來文化同化了,他們是接近中原文化的馬來人。我這樣說是有根據的。世界著名的語言學家如日本的泉井久之助和中國的韋慶穩從《越人擁揖歌》的破譯已經做出佐證,當地馬來文化,也有諸多中國古越族和現在壯族的文化內涵;而古越文化和壯族文化跟中原文化又有不可分割的聯系。這些華裔的祖先,來到這里的年代可以追溯得很遙遠很遙遠。現在的印尼土生華人或曰印尼華裔,硬要把他們跟馬來人分離開是很困難的。早些時候,印尼是一個大自然的賜予比較慷慨大方的島國,住在這里的原始人可以靠大自然的慷慨賜予很容易地繁衍生息下來,不存在競生竟活的問題,可以說,這里有神仙都不願意離開的絕好自然條件。這樣好的自然條件的負面影響,就是使島國的原始居民比較閑逸,比較自由,基本上沒有資本積累的觀念,過一天,算一天,純朴敦厚,有一點像是原始共産主義。這種社會形態,馬克思在《資本論》里這樣描繪:“那里西米樹野生于森林中,‘居民在西米樹上鑽孔,由此確定樹漿已經成熟時,只要截斷它的干,分成幾節,抽出它的漿混以水,加以濾清,就能獲得完全可用的西米粉。一棵樹普通可以采得西米粉三百磅,有時五百磅到六百磅。這種居民像采薪一樣,到森林去砍伐面包。’假如東部亞洲方面這種面包砍伐者,爲了滿足自己的全部需要,每周需要勞動12小時。自然恩惠直接給與他的,是許多閑暇時間。要他爲自己而生産地利用這個閑暇時間,需要有一系列曆史的事件;要他把這個閑暇時間當作爲別人的剩余勞動而支出,又須有外部的強制。”十九世紀六十年代英國自然科學家華萊士也曾對東南亞島國有相類似的描寫。西米,印尼人稱爲碩果(SaGo),是群島中普遍生長著的一種野生植物。華萊士報道:每個株大小適中的碩果樹可以制成三十包澱粉,每包三十磅重,可以制成三分之一磅的餅三十個。一個男人每一餐吃二個餅就足夠了,每一天五個餅也足夠了。一株樹做出一千八百個餅,共有六百磅重來算,可供一個男人一年的糧食。天然供應如此富足,以至于人幾乎可以不勞動;伸手就可以取得糧食。今天吃飽了,不愁明天沒飯吃。生活上有稍微不足的方面,也可以通過自己不大多的勞動來補充,早期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到這里的中國僑民是很容易混一碗飯吃的。以后,中國僑民到這里的越來越多。三四百年前,荷蘭殖民者侵占了這個地方,開始了對這個地方的大肆掠奪,但是苦于當地人不好使用,荷蘭人又不願意到遙遠的印尼來。殖民者發現比他們更早一些來到這里的中國人具有勤勞、朴實的品格,是世界上最具有開發價值的勞動力,于是便捕掠、誘騙更多的中國人到印尼來。荷蘭駐這里的第一任總督苦恩(Coen)于一六二三年到任后,有一份函件這樣稱:“巴達維亞(即現在的雅加達)、摩鹿加、安班瀾、萬達需人甚多,世界中更無如華人更適我用者。特別注意多捕華人,婦女幼童更好。華人之贖金,八十兩一人,然絕不可讓其婦女歸國,或至公司治權以外之地,但使填充上述等地可也。”這份函件說明,三百多年前,印尼的華人是被荷蘭殖民者“捕”來的,或是用每人“八十兩”“贖金”贖來的。一六八五年,那蘇神父圭·塔卡德對印尼的華僑所從事的經濟活動這樣客觀評價過:“中國人勤勞聰明,他們對于巴達維亞有莫大的價值。沒有他們的幫助,人們就很難過舒服生活。他們耕種土地:而除了中國人幾乎就沒有什麽工匠了;一句話,他們幾乎是無所不能的。”這說明,華人到印尼來,不管自覺不自覺和情願不情願,對當地的經濟建設起非常重要的作用。沒有華人,上層人士“很難過舒服生活”。筆者:金博士,聽您一席長談,我增長了很多印尼方面的知識。中國人自願的或不自願的來到印尼,原因很複雜。但有一條事實很清楚,中國人的“勤勞聰明”和節儉,使他們的競爭能力優于當地人,極大地促進了印尼的社會進步,當然,華人也漸漸地積累些財富。這就是馬克思所說的“曆史條件”和“外部的強制”吧。金博士:是的。從英國、法國、荷蘭等等外國侵略者的侵占開始,到后來更多的從事經濟活動的各國僑民在印尼定居,破壞了這里的安定,當地人死于炮灰的暫且不說,部分島國居民也走上了爲自己勞動也爲別人勞動的競爭市場上。侵略者在這里進行殘酷的政治統治和明火執仗的財富掠奪,普通僑民在這里是從事以盈利爲目的的經濟活動,爲了獲取剩余勞動價值。兩者雖然性質不同,但不妨都可以算是這些島國的“曆史條件”和“外部的強制”吧。島上原始居民對“曆史條件”和“外部的強制”的反應包括對華人的反應是很複雜的。這就是這次印尼五月騷亂的更深層次的原因吧。跟金博士一席長談后,我不由遙望南天,對在遙遠的印尼親屬和華人說:是曆史把你們抛到南洋,那麽曆史還將把你們抛到何方?鄉關何處是?爪哇有人愁!雅加達在傾斜,難道真的就這樣永遠傾斜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