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事、這樣的人,會在這樣的一個時間被我遇到。大概所有鴛鴦蝴蝶的傳奇也就是通過這種突然到來的契機演繹而成的。從窗戶看出去,對面寫字樓里那些魚貫而出的人也不約而同地把整潔的襯衫袖子卷過了胳膊肘,他們好像非常不適應似的操著被正午的陽光刺痛了的眼睛。是一個炎熱的日子。我慶幸我能在這個時候剛剛起床。像我這種別人的中午才只相當於我的清晨的人,通常是不容易適應不期而至的冷和熱的。我的主要生活場所就是這套一室一廳的樓房。一台空調把季節輕而易舉地固定在清爽的秋季。我是一只秋天的蝈蝈,搖著手中的筆,一以貫之地在稿紙上鳴叫。秋蟲鳴叫的結果是生命的終止,我寫在稿紙上的字變成鉛字就可以賣錢。這是我謀生的手段。我應該算是作家,或者就是坐家。把簡單的早午餐端到陽台邊那張有四條鋼腿的玻璃桌子上的時候,我發現插在磨砂花瓶里那一束被我頻繁剪枝剪到和玫瑰一樣長短的白色劍蘭正在枯萎。我決定去花卉市場。隨便穿好了一條純棉老土布的格子長褲和一件白色的麻布上衣。蝸居的動物,外表總不是森林的和諧色,走在街上一眼就會被人認出來,所謂洞中一日,世上干年。花卉市場就在我家住的樓房不遠處。安步當車足矣。或許天氣真的是說熱就熱了,一進花卉市場的大門,撲面而來是一片寫著減價的招貼。就連平時假傲的新加坡蘭、百合、睡蓮和天堂鳥之類的貴族花也全部被少則幾枝、多則十幾枝綁成“紮”出售,大有王謝堂前燕子一頭紮進百姓窩棚之勢。平民價格,貴族享受,是我最感到心意大快的時候。逡巡花束間,不買,只是看,只是問問價格,心情也是好的。我停在了以往每次都是看一看就走過的那家專賣紅玫瑰的攤位前面。紅色依舊如血一樣,在各式各樣的花器里,洋溢得仿佛滿坑滿谷。店主人不招呼我,她知道我不買。每個星期總要來一次花卉市場,每次必來看她的紅玫瑰,但我從不買。世間的花原本是自生自滅、各自表達著自己的活命方式的,但是人偏偏賦予這些漂亮的植物以人類的語言,紅玫瑰因此就承擔了表達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的使命。我不買,因爲我的日子里沒有一個人需要我借花來說話。而我周圍的無論男人、女人,要跟我說什麽,也從不借助鮮花。曾經有一次,店主人勸我買下一束“赤色火焰”,說:“自己給自己買,只要自己高興。”我想了想,還是沒有買。我愛紅玫瑰,但是我愛自己到那個份兒上了嗎?我不知道。“老板,我要999朵紅玫瑰,麻煩你做成一個花籃。”我的身邊突然就有了這樣一個男人的聲音。店主人立即眉開眼笑地把目光繞過了我。身邊的人竟然穿著一件米色的亞麻西裝,灰色長褲。我側目看他,他一如沒有我這個人存在。老板的聲音已經充滿了歡快和阿谀:“先生,您真有眼力,我的紅玫瑰是這個市場最好的,全部從昆明空運過來,保證能開一個星期以上……”男人似笑非笑地說:“快點兒,行嗎?我趕時間。”“十技是一紮,一紮是40塊錢,您先看看花。”生意人就是生意人,滿市場的玫瑰都5毛錢一枝還生怕賣不出去,這個店主人就敢給她的花價一下子乘以8.男人還是剛才的表情,有些懶洋洋的,又有些心不在焉:“也太貴了點兒,我要這麽多……”“我的花好啊。花朵大,花期也長,送禮最拿得出手。要不,您再轉轉?“店主人開始上演每個小販都擅長的”忍痛割愛“。男人微笑了:“兩塊錢一枝,不能再高,我現在就要。”店主人顯然是高興的,但是偏偏不動聲色,表情好似非常無奈:“得啦,誰讓我碰上識貨的人了呢。要不是因爲天熱,這樣的花,5塊錢一枝您都買不到。不信,您問問這位小姐……”男人終於把目光移向我,略略點了一下頭。他真是可以算英俊呢。棱角分明的臉,很健康的膚色。眼睛似乎是出於習慣地半眯著看人,狡黠卻又鎮定自若。我也點了一下頭。“老板,你先給小姐拿,我可以等一下。”男人吩咐下來。“我不買。”我立即解釋,“看看就走。”“這麽好的花,怎麽不買呢?”“不買,我沒地方用。”順口說了這麽一句,才發現這個男人已經整個轉過身來,正正地面對我,好像還非常好奇地盯住我的衣服。我們的上衣質地是一樣的。“買一把放在家里也是好的……”他好似自言自語,但眼光不離我的左右。買一束紅玫瑰放在我的家里?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我從沒有做過有關白馬王子的夢,也沒有奢望過有一天我也能像電影里的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孩子一樣,走進辦公室突然看到滿屋子的玫瑰令自己大吃一驚。然后在還沒有回過神地來的時候馬上接到一個求婚的電話,就從樓下打來,我從沒這樣想過。但是,我堅持認爲玫瑰特別是紅玫瑰這種花,是要由一個男人送給我的,而且必須是一個我時時放在心里、一摸胸口就可以觸摸到的男人。我覺得這個要求不高,只是需要我耐心等這個人來。可是,這個男人,他買這麽多紅玫瑰,是要把電影里才有的驚喜送給誰呢?肯定是一個女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就是一個故事。想到這里,我就沒有說“再見”,相反,我說:“一個人的家里,是承受不住這麽豔的顔色的。先生買花,也不是爲了自己在家里擺著看的吧?”男人不爲人知地皺了一下眉頭,我看見了。“我也是替別人買的,不是我送人。”他淡淡地說,有幾分意興闌珊。“你不會是禮品公司專門代人送禮的吧?!”閑人就是這樣的,多麽小的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也喜歡打聽,打聽到了,就是一個也許今后能用得到的故事線索。男人笑了:“你想知道?”我點頭。“我是替一位女士買花,她丈夫今天過生日,下午從香港回來。我把花送到我們已經訂好的酒店,晚上大家一起慶祝。她丈夫是我大哥。”他一邊微笑地看著我一邊說,“知道這麽多,行了嗎?”“如果是這樣,應該她自己來買花才對。”“天氣太熱。”男人看住我,好像告訴我說,這就是你想知道的,現在你已經知道了。我說我要去買劍蘭。他說如果我願意,他可以陪我在這個市場里轉一轉:“當然,是你陪我。我從沒來過。”店主人似乎巴不得我們快些離開,立即插嘴:“就是,等在這兒也沒意思,一會兒你們轉回來,花籃就做好了。”我還是第一次和一個認識不到半小時的異性一起漫步在這樣一個浪漫或者專門生産浪漫的地方。我們都似乎出於無意地保持著大約一步的距離。每周賣給我白色劍蘭的那個矮個兒小夥子隔著密密匝匝的花叢沖我招手:“林小姐,今天的花都打折了!”我喜歡劍蘭。長長的枝條可以每天剪掉1寸,一根枝條上開著五、六朵花,照樣開得飽滿、旺盛。沒有驕矜之氣。我花平日里一半的價錢,買到了與以往一樣的12枝劍蘭。“今天的花都打折了,你的玫瑰還是買貴了。”我抱住包著報紙的花,對跟在一旁的人說。他很自然地伸出雙手,示意我把花交給他:“本來也是貴的。”“你爲什麽不買玫瑰?”我踮起腳拂去落在一枝劍蘭花苞上的一絲不知什麽人的頭發:“買紅玫瑰的女人應該是那種豐腴、豔麗的,而已是成熟女人,要在30歲以上。而且,紅玫瑰要盛開在幽暗的客廳里,餐桌上擺著紅酒,等一位神秘的客人……這些我都沒有。”‘他抱著我的劍蘭,跟在我身邊,走過一個又一個鮮花盛開的攤位。“你倒是有意思,說得跟真的似的。”“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們好像已經是熟人了,居然可以半開玩笑地說話,在這樣一個嘈雜而且夾雜著潮濕的植物氣息的地方。我忽然覺得可能我本來就是一個容易跟人熟悉的人,或者就是因爲我們即使過了今天還是陌生的?花籃基本上已經做好了。高聳著立在滿是剪下來的花枝和髒髒的綠葉子的地上。我第一次看到那麽髒的花枝。沒有看到過全過程的人不會想到,一個濃豔美麗的花籃原來是用這麽髒甚至帶著一段、一段的腐敗的花束做成的。店主人還在表現著她的精益求精,指揮著不知從哪里找來的兩個女孩子,修剪著、整理著,直到我們站在花籃前面。花籃的確很漂亮。那些含苞待放的玫瑰把枝條糾纏在一起,由於親密而分外妖娆。然而那種濃重的紅色也的確是十分張揚的,好似鋪陳著的一種不加抑制的情緒。“喜歡嗎?”是問我的。我點頭:“很美。但是……”“不是屬於你的。”男人笑起來,“其實也不屬於我。”他說得對。這樣的花籃,或者屬於豪門貴婦,或者屬於風塵女子。店主人依然是阿谀的:“先生,滿意嗎?一共999朵,加上制作費用,一共給4200塊錢吧。”男人從他的西裝內袋里拿出一疊顯然是預先準備好的現金,很快地數出一部分,遞給店主人:“你們幫我擡到外面的車上。”他轉過臉來看著我:“一起走吧,我可以送你一段。”店主人已經在用一種充滿了訝異還略帶輕視的目光上下打量我,我也毫不避諱地死死盯住她。“先生,剛才做花籃的時候,有十幾枝剪了沒用上,要不您多給10塊錢,一起拿走得了。反正也賣不出去了。”店主人眼光閃爍地看看我、看看那個面對花籃注視的男人。男人面無表情地取出錢夾,抽出10塊錢。店主人笑眯眯地把一束短枝玫瑰雙手奉上:“其實,送給這位小姐正合適。”兩個女孩子正在小心翼翼地把花籃往外搬,我追上去:“我幫你們吧。”跟在她們身后,我走出了花卉市場。門外停的是一輛“面的”,車門大開,司機顯然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看到我們出來,才從他乘涼的牆角邊托著一個裝著半杯茶水的大罐頭瓶子慢騰騰地走過來,一邊走一邊沖著我說:“小姐,我這一中午就伺候您二位了,等了一個多鍾頭,這活兒可比我在街上跑苦多了。怎麽著也不能就給50塊錢……”我還沒反應過來,我的身后傳出了那個男人的聲音:“麻煩你跟在我的車后面,把花籃送到金瑞大廈。不會讓你吃虧的。”抱著一束紅玫瑰的人已經站在我身邊。濃濃的紅色和他衣服的顔色相互映襯和呼應著,我忽然有了一種特別的感覺,此刻,這個陌生的男人好像正在與一個形象重合,那是我曾經在很多別人的婚禮上看到過的角色,一個俊逸的、喜氣洋洋的新郎?“走吧。先送花,后送你。”男人用那束擠擠挨挨的玫瑰輕輕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從那個千千萬萬人恨不能表演成一個樣子的婚禮上回到花卉市場門外的大太陽底下。“不用了,我就住在旁邊,很近,走路就到了。”這時候,一輛黑色的林肯轎車幽然停在我們面前。“上車吧,我送你。”男人爲我開了車門,“你不想知道我把花送到什麽地方?”把花送到什麽地方跟我有什麽關系呢?但是我無法抗拒這個跟我穿相同質地衣服的人,好像從一開始,我就無法讓自己不去關心他的那些玫瑰們。有一種東西正在吸引我走近他,甚至我在潛意識里已經在期待著越近越好了。我上了車。這是我一輩子第一次坐這麽好的車,在此之前,我坐過的最好的轎車是桑塔娜,是在我媽再婚那天,我繼父的司機來學校接找到飯店吃飯。車子行駛在我熟悉的三環路,運花籃的“面的”跟在后面。開車的司機看上去很年輕,少言寡語的樣子。我坐在后座上,只能看見米色西裝領子以上、修剪得非常精心的頭發。有一根白色的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我猜不出這個人的年齡。一切就像做夢一樣。我的家,以及那些夜夜簽歌的酒樓和娛樂城—一被甩在身后,我跟著這個陌生的男人,坐在一輛陌生的豪華轎車上,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車停下的時候,我看清楚了那座曾經不止一次經過的有著紅色屋頂的酒店。一路無話的男人對他身邊的司機說:“你把花籃送到包房,然后去接蘭姐,我這兒不用你管了。”司機恭敬地說“是”之后下了車。男人也下了車,繞過車頭,坐到司機的位置上:“你坐到前邊來吧,我開車送你。”我換座位的當兒,他搖下車窗招呼司機:“給小面司機100塊錢,不要票!”年輕的小司機應聲“是”,好奇地看著正在關車門的我。我沖他笑笑,他略一點頭,轉身離開。“你是做什麽的?”他開車的姿勢很不經意,一只手仿佛只是輕輕地捏住方向盤。“我靠寫文章生活。”“寫文章也能生活?”“能。活得還不錯。”“你都寫什麽呢?”“能寫的都寫,別人愛看什麽就寫什麽。”“別人愛看什麽呢?”“當然是看沒看過的故事。”“所以你就到處找故事。”“差不多吧。有時候也不找,找到一個影子就夠了,剩下的可以編。”“那麽你是作家。”“職業應該算是作家,不過我才開始,最多算是個作者吧。”“那今天你有的可編了,999朵紅玫瑰就是一個好故事的開頭。”男人熟練地並線、超車。“可能吧。不過必須得改。比如改成一個單身男人替一個有夫之婦買花籃送給她的丈夫,這個有夫之婦曾經或者現在仍然是這個單身男人的情人……總之不能像你現在這麽簡單,就是因爲天氣太熱,你就替大嫂出來了,整個兒一個助人爲樂……”我的話沒有說完,男人大笑起來:“你還真厲害!肥皂劇就是你這樣的人寫出來的吧?”“我還不行呢,那些都是有天賦的大手筆。”我跟他一起笑。世界上有那麽多的行當,每一個行當都以它自身的特點來養一大批人,每一個行當里都能養出精英分子,可是,我卻選了這麽一個行當,寫字,更具體地說是寫故事,跟心情有關的故事。用我媽的話說:“寫故事?多麽不著調。”然而這一行里也的確有優秀分子能夠名利雙收。既然是這樣,這個營生就沒有什麽不好,這原本就是一個“勝者王侯敗者賊”的時代。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我。……你說吧,沒事兒。……我送個人,讓小李去接你,開你的車過來。……晚上我去,提前半個小時到。……你直接到酒店吧。……太熱,你別去機場了。……你聽我說啊,要是非去,就我去,要不,就讓司機帶兩個人去。……行行行,那還是我去吧。我安排好了再給你打電話。……好吧。”他把手機隨手裝進衣服口袋,不再說話。“我還不知道你是誰呢。”還是我先開口好了。我的經驗是,兩個人相處的時候,必須有一個人能夠主動調節氣氛,因爲一個人面對另一個人是最容易找不到話說的,不像幾個人在一起,可以跟不同的人把相同的話說來說去。“我現在就告訴你。”他從裝手機的口袋里拿出一張名片,先自己看了看,然后才遞給我。名片很精致,灰色的字重合著淡藍色的陰影;偉達洋行中國公司,總經理,於濤。“你的呢?”車已經駛出主路,“到了該拐彎的地方告訴我。”“我哪有名片啊。我給你寫在一張紙上吧。”緊挨著前風擋玻璃的一小瓶香水旁邊就放著灰白杆的簽字筆,我順手拿了一張停車費收據,在上面寫下了我的名字和呼機號。我很少給人留我家里的電話號碼,不是出於對安全的考慮,而是因爲我確實不喜歡在明明不想接到一個來自某人的電話的時候突然聽到這個人的聲音。我喜歡呼機,它讓我在一定程度上擁有了一種選擇的主動,我可以決定是否回電話、在什麽時間回電話或者干脆就不回電話。當然,這個習慣中也不可避免地帶著我過去生活留下的痕迹。在我媽再婚之前,她是不允許我在家里接電話的,我已經習慣了給別人寫下一個呼機號,而且從上大學開始,我就一直用這個已經老而且舊的數字機,從來沒有換過。我把紙條遞給於濤。他接過去看了一下:“呼你肯定回嗎?”“當然”“我要是現在呼你,你就不能回吧?你手里就一個錢包,根本就沒帶呼機。”“可是我回到家,看見你呼我,馬上就給你回電話呀。”他搖搖頭:“不行,你還得告訴我一個電話,我最討厭呼人,呼完跟傻子似的等在電話邊上,我需要一下把你找到。”於濤跟我見過的有限的男人們不太一樣,他有些傲慢,換一種說法是有些霸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他看起來是個真的有錢人的緣故。我不知道那個偉達洋行究竟有多大,但是看他的做派和排場,好像不會是一個三、五個人的小公司。他大概習慣了命令別人,讓別人遷就他,所以他不呼別人,而是拿起電話就能直接給那個人下一道命令,可是別人只能呼他,只能聽任他選擇是不是立即回應或者根本就不理睬。“你的名片上也只有辦公室電話,一樣的沒用。”我把他的名片沖他晃了晃。“我開車呢,沒法給你寫,我說,你記,我的手機號和家里電話。”我記下兩個號碼,在他的名片底端的空白處。“我沒有手機。”於濤偏過臉來,眯著眼睛看我:“你不敢告訴我家里電話,怕我是壞人吧?”“不是。不過咱們確實是剛剛認識。”“那就再等等吧。”車在通往花卉市場的路口拐彎,於濤停了下來。“還送你嗎?家里電話都不告訴我,我再送你是不是就認識你家了?”我知道他在凝視我,雖然我只是側面對著他。我閉了閉眼睛,點一點頭:“好吧,都告訴你。”我在紙條上寫下了家里的電話號碼,“從這兒再向前走大約500米,右轉,直行過去的第一個樓,1單元403號,我就住在那兒。不過不用你送了,路窄,不好調頭。”“行,打電話吧。”我已經拉開車門,他忽然叫住我:“等等,你的花兒……”他解開安全帶下了車,從后座上抱出我的那一束劍蘭,我接過來,他再次彎腰從后座上捧出那束花10塊錢買來的紅玫瑰:“這個,你也帶回家吧,我沒地方放。”干濤高高大大地站在我面前,捧著二把濃豔的花,他的米色亞麻西裝因爲開車有些皺了,但仍然是玫瑰紅色的絕好背景。這樣的男人是我今生第一次遇到,但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種師出無名的贈送。“我不要。我告訴過你,我家里從來不放紅玫瑰。”“改變一下,沒有壞處。再說,這也不能算是送花給你,只是請你幫我的忙。拿著吧,我謝謝你。”我說過從遇到這個人開始,我總是在白天也仿佛身處夢中,而他有辦法讓我接受他的一切要求並積極配西口。接過那一束玫瑰的時候也是一樣的。“那再見了?”“再見”我抱著兩束鮮花往家的方向走。我的身后是汽車的聲音。不用回頭就知道,他沒有停在那兒目送我走,而是迅速地奔赴下一個地方。我在車聲漸遠的時候回頭看了一下。於濤正在絕塵而去。從花卉市場回到家里,我又換回了“坐家”的樣子。吊帶的白色細棉布長睡衣,外面套上一件因爲太舊已經穿不出去的開身小線衣,純棉線襪子和有動物圖案的布面拖鞋。像我這樣過著簡樸生活的人,只是和純棉有緣。我把劍蘭的長枝條剪掉了大約有四寸長,它們才肯乖乖地站在我的磨砂花瓶里。可是,玫瑰怎麽辦呢?我沒有多余的花瓶,而且,我的小房子里幾乎沒有一個地方適合擺放這麽張揚的花。最終,我選擇了單人床邊的窗台。我把平時爲了免得一次次站起來加水而從繼父家里要來喝水用的大咖啡瓶子洗干淨,玫瑰們暫時安頓其中。看著一個不倫不類的玻璃瓶子里各自向著不同的方向伸頭伸腦的紅玫瑰,我覺得好笑。仿佛一個穿著布鞋的人領口上無端地別了一枚鑽石別針。簡陋的小音響中緩緩流出鄧麗君唱的宋詞:“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我想著999朵玫瑰和替別人買玫瑰的於濤。也許他不能理解,世界上就是有那麽一批人,可能終生都與這種玫瑰樣的奢華無緣呢。我的生活在很多時候是清貧的,但是所不同的是,我可以過得很安閑。自從我把那個“正經”職業辭掉之后,日子就變得非常自由起來。別人問我:“你是做什麽工作的?”我通常會說是“寫字的”。聽的人不明白,寫字算是一個職業嗎?那小學生也能算我的同行了。我就必須要加以解釋。解釋的過程永遠是索然無味的,我說我就是人們說的那種自由撰稿人,靠寫文章、賣字爲生。我已經看慣了那種困惑之中夾雜著一些對所謂有文化的人的敬意的古怪表情。每當這個時候,我心里就會想:也不知道是誰更老土,連這麽一個自在的事由也弄不明白。我有一個自己開了一家小化妝品商店的朋友叫劉超,他在我們這個小圈子里排行老四,我們叫他劉老四。他說,這個社會按照領子的顔色把人分了三六九等,比如那些出人寫字樓的年輕男女通常叫做“白領”,大概是指他們經常要穿著體面,時不時打上一條領帶之類的。還有一種人叫做“藍領”,指的是勞工階層,穿著藍色的工作取在不同的地方出力氣賺錢。“藍領”的文化水平通常不如“白領”高。那天我們一幫困人坐在酒吧街上一間叫做“蘭桂齊芳”的酒吧臨街的落地窗邊上,我喝著一杯很體面也很便宜的屈臣氏湯力水。我說我想不明白,像我這樣的人,應該屬於什麽“領”。劉老四喝著更加便宜的冰水,聽見我的話就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你算什麽領?你沒有領!你掙到錢的時候就是小禮服上粉紅的領子,湊合著風花雪月幾天;掙不到錢的時候,你連和尚領都不能算。明白了吧?“從那天開始,我就被大家叫做“粉領”了,我們爲了這個詞喝干了各自杯中的飲料。我們這樣的人就是這麽說話的,什麽樣嚴肅的事情都可以用輕松的腔調說出來,因爲我們知道愁苦是沒有用的,愁苦了,倒黴事情還是會發生,還是要一雙肩膀扛著一個腦袋、伸長了脖子等著天塌下來把自己砸個正著。決定從以前當辦公室秘書的機關辭職出來之前,我和劉老四也曾經在這里聚會過。劉老四當時是我們幾個好朋友中活得最好的。所謂好,就是他有一家店,賣著上至夏奈爾五號那樣的高級香水、下至舒膚佳香皂這樣迎合著不同階層的日用品,每天的收益能讓他除了應付吃喝拉撒稅之外,還可以偶爾坐坐酒吧、喝上一杯冰水。“我要辭職。”“爲什麽?”“不爲什麽。”“不爲什麽是爲什麽?”劉老四把雙臂支在小小的木頭桌子上,雙手圍住他那林永遠的冰水,半低著頭,收緊下巴,眼睛向上看。“告訴你不想干了就不想干了,你別像戴安娜那樣無助地看著我好不好?”“咱倆當中要是有一個戴安娜就好了。現在無助的人是你。辭職以后怎麽生活,想好了嗎?”劉老四就是有辦法讓我不能不正正經經地跟他說“爲什麽”。我說我要去應聘一家報社,當記者。“記者是那麽好當的嗎?”“好不好當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再也不想在這個破機關里混了。從早上八點半上了班,就開始張官兒、李官兒地叫,什麽玩意兒呀,就是一幫解放后進了城的農民。天熱的時候,把褲腿兒往上一卷,下班的時候,一人一腿的抽水機管子,我看著他們就來氣。不想伺候了。再說,混下去我也沒戲,到死也當不了林處長。我現在一到早晨就心慌,不想上班……“劉老四比我大兩個年級,畢業以后干了不到半年就從機關里辭職出來跑單幫了,他不可能不了解我的狀況。他笑了:“怎麽跟我當年一摸一樣?!”“怎麽樣?理由充分吧?”他喝了一大口水,把林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墩:“你跟你媽說了嗎?”“她不管,我繼父已經夠她愛的了,她沒功夫管我。”劉老四不說話。確實是這樣。自從我大學四年級那年我媽再婚之后,我就好像變成了一個沒存在過的人,我媽眼睛里就只有我繼父了。但是,我也應該算是我媽再婚的一個受益者,她搬到了我那個教授繼父的大房子里,原來我們一起住的那套一居室名正言順地歸了我。我也無所謂,既然每個人都必須要有自己的生活,我媽也不應該例外啊。還沒等劉老四再開口說話,他的BP機響了。他披著眉頭看完信息,把杯子沖著我舉了舉,然后一口喝干:“我得走,有新貨了,我下午得去機場。”照例是劉老四付帳,之后,我們一前一后走出酒吧,上了他開來的一輛“小面”。這是老四買來的二手車,有貨運貨,沒貨的時候就運我們這些人。白色的車身上寫著彩色的“好日子化妝品專營店”以及電話和地址。“這兒停的車淨是奔馳、寶馬,你這破車也敢開過來。”我一邊看著他打火,一邊說。“怎麽了?這可是我自己掙來的。它現在還幫我掙錢呢。”老四的車拐上了三環路。我家就住在三環路邊上。“老四,你別擔心,我肯定能比現在好,最起碼我喜歡寫字呀,你忘了咱們小時候,我的作文老是當范文讓大家學?”“小時候胖不算胖。”老四面無表情地開車。“當記者能認識好多人呢,說不定我采訪的時候就能認識一個什麽有錢有勢的人,他就把我收編了,你也得多了一個闊朋友,是不是?就算沒有,我也能建立好多關系,到時候咱們想干點兒什麽,也能有人幫個忙……從記者到作家只有一步,素材多了我就可以去寫小說。你知道我最佩服阿加莎。克里斯蒂,寫偵探小說那個老太太……”老四仍然面無表情地開車。從汽車的前風擋看出去,三環路上是幾列各式各樣正在瘋跑的汽車,那些我認識標志的名牌轎車有的挂著黑色的窗簾,有的在車窗上貼了深顔色的防爆膜,看不到車里坐著什麽人。每當看到這一切的時候,我就會猜想,也許,就是那麽一輛小車里面,就有一個神秘的故事,就盛著一段特別的經曆。它跑過多少路?那是些什麽樣的路呢?它換過多少個主人?那是些什麽樣的主人呢?和劉老四在一起,從來都是我比他說話多,很多時候,我總是跟在他旁邊,他干著自己的事,我說著其實跟他無關而只是我自己想說的話。有時候我懷疑他是不是在聽我說。偶爾我試著問他:“老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看看我,說:“接著說呀。”他從來不評價我,不說他是不是同意我的說法,甚至不告訴我他是否從我的話里感覺到有哪怕一點點共鳴。他就是聽,聽完了帶我去吃飯或者送我回家。但是我習慣了什麽事情都跟老四說。在我還是一個高中生的時候,我媽和我爸離婚,他們分頭問我想跟著誰,我拿不定主意,就去找劉老四。那時候他正在上一個走讀的大學,每天下午回家。我坐在他家的院子里跟一只大花貓玩兒,等著他。他回來了,我就跟著他進了屋。那是一個明天還是晴天?我忘記了。好像很熱,他給我喝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雪碧。我喝,他看著。我說我爸爸、媽媽要離婚了,他點點頭。我說我不知道應該跟誰,他還是點點頭。我問他:“你覺得我應該怎麽辦?”他認真地想,然后慢慢地說:“誰也不跟。”我記得我哭了,說:“那我就沒有家啦!”老四就站在我對面,斬釘截鐵地說:“怕什麽?再過幾年你就跟著我了。”那時候他好像比現在瘦,從我坐的那個角度看上去,他的臉顯得有些長,有棱有角的。我們那時候是在戀愛嗎?好像也沒有。好像從來就沒有。我離開他家的時候,他一定讓我把那聽喝到一半的雪碧帶走。我們兩家離得不遠,他家就在我們住的樓房背后的一條小街上,據說是已經住了好幾輩人的一個院子。后來,我還是跟了我媽。因爲我爸新認識的那個比他小的女人不願意他帶著孩子。我爸搬家的那天下午,家里亂七八糟的,到處是他的衣服和書。我媽好像放意似的,專門選這個時候把他們倆結婚19年的照片拿出來,一張、一張地燒。我又去找劉老四。他正好在家。我跟他說了我爸不要我的事。我坐在他的那張小單人床上,他在我面前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他停下來,說:“我一輩子都不會這麽對我的老婆、孩子。”那時候他好像還不到20歲。后來我們一直是朋友,甚至每個月,我家的煤氣罐都是法定由他來換的,一直到我上了大學,一直到我有了第一個男朋友然后又失戀,一直到我媽也搬走,一直到今天。有多少罐煤氣了?他再也沒有提起過幾年以后我就會跟著他了這樣的話,但是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有了女朋友。我上大學之前都是叫他“劉超哥哥”,后來他開始進入我的朋友圈子,最終成了劉老四。時間真是個神奇的東西,轉眼之間我已經24歲,已經開始在自己謀生了。誰說流光不容易抛棄人呢?我坐在車上胡思亂想著,老四還是不說話。再走大約100米,就是我住的那棟已經有些破舊的居民樓了。我歎了口氣:“老四啊,有時候我都不知道你是在聽我說話還是在想你自己的事……”“當然是聽你說話,我有什麽事兒可想啊。下車!”老四把他的“小面”穩穩當當地停在了我家的單元門口。我從車上跳下來,老四也跟著下來。我忽然就生氣起來:“以后,什麽事兒也不跟你說了。跟你說了你也沒有反應。”老四把雙手的大拇指分別插在牛仔褲兩邊的口袋里,看看天,正有一朵云靜靜地從我們頭頂走過。他兀自點著頭說:“行,這事兒就這麽定了。不過,你最好客客氣氣地辭職,這兒也是你以后的關系之一,對吧?如果出來了,覺得不行,也別著急,我那兒正好缺一個收款的,給你留著位置……”跟劉老四談話的第二天,我交了一份辭職報告。離開工作了差不多一年的機關,我沒有得到我在家里預先設計過的那種所謂挽留。我的直接上級辦公室孫主任是一個已經五十出頭的女人,歲數大,但是打扮還是很顯年輕的。她的丈夫是跟我們這個局平級的另一個行業主管局的副局長,姓趙。我曾經見過她在很多場合提起“我們家老趙”時那種不經意之中流露出來的、別人很難學到的優越感。說我是辦公室秘書,其實我就是她的秘書。孫主任在我交辭職報告這一天對我格外關心,甚至坐到我對面輕易沒有人會坐的那把黃色的木頭椅子上,見怪不怪地問我:“小林,是不是找到什麽好去處了?”我說沒有。她就笑了:“還保密呢!我早就說過,像你這樣家在北京的大學生,誰願意在機關於一輩子呀。去一個什麽公司也比這兒掙得多。就是那些外地大學生爲了留在北京才進機關呢,過一兩年,戶口解決了,馬上就跳槽。我們這些歲數大的人沒趕上好時候,要不,我也早就走了。”我只能點頭稱是。我沒法想像,有一天,我也像孫主任這個年紀了,還坐在這麽一把歲數比我女兒都大的木頭椅子上,說一些可說可不說的話。聽見別人叫自己一聲“X主任”或者“X處長”就立即眉開眼笑,要不就是無端地把架子擺起來。怎麽看怎麽像我媽被人尊爲教授夫人的時候那種喜形於色的樣子。我的辭職報告很快就批回來了。我花了幾天的時間辦理有關的手續,檔案轉到了人才交流中心。我徹底成了一個沒有職業的人,也徹底不用每天早晨一邊吃油條一邊一路小跑著去趕班車了。當然,我也沒有順利地成爲記者。我去應聘的那家報社需要我經過一個漫長的實習期,直到他們認爲我可以成爲正式記者的時候。這個時間是沒有限期的。實習期間我沒有任何經濟保障,只能靠稿費生活。我把這種情況告訴劉老四,他點點頭說:“就是計件工資。你寫了多少字人家就給你多少錢。”的確是這樣。然而這樣也有這樣的好處。我可以堂而皇之地開到證明我的實習記者身份的介紹信,然后出去采訪。同時,我也可以用這樣的身份和一些報刊雜志聯絡,給他們寫一些沒有任何政治傾向、僅僅是風花雪月之類小情調的副刊文章。慢慢的,我的名字也開始被業內的幾家專門刊登有關女性的生活和情感乃至流行時尚類文章的雜志所接受,每個月,我在不同的刊物上開幾個寫法不同但內容大同小異的專欄,他們的稿費每1000字100元到300元不等,一個月的時間,我總可以寫到1字左右,這樣已經可以把生活維持得不錯了。我可以過得不那麽緊張。女人不緊張,就有了閑情逸致;有了閑情逸致,就不怕筆下沒有一個又一個小故事。我相信每個人都必須放棄些什麽才有可能換來自己想要的東西,我放棄了一份穩定,換來了可以自由安排的每一天。雖然從普遍意義上來說,我是一個標準的窮人。現在,窮人的家里也擺上了玫瑰呢。我坐在窗前啞然失笑。電話響起來,是劉超。“你去哪兒了?找了你一中午。”“買花去了。”“我這兒來新貨了,你有空來看看有沒有喜歡的香水。”“行。”“晚上你吃什麽?”“還沒想呢,方便面吧。買花的時候碰到一個人,買999朵紅玫瑰,你猜是給什麽人買的?”劉超可能是在笑:“你又覺得有故事,是吧?其實可能挺簡單的。要不就是給公家買的,搞活動,要不就是給女朋友買的。你看見他付錢了嗎?現金還是支票?”我忽然覺得跟劉超沒有話說。我握著電話,在窗前,在那一束紅玫瑰邊上,窗外是反射著太陽光的寫字樓灰黑色的窗子。沈默的當兒,劉超說:“別管他了。要不晚上一起吃飯?”“算了吧,我今天挺累的,明、后天,好不好?”我不想出去,不想到一個小飯館在人聲嘈雜里等著幾個小菜。我想在家。“你怎麽了?沒生病吧?”那邊的聲音充滿了關切。“沒有,可能中午出去太熱了。沒事的。明天就好了。”“那我明天晚飯之前給你電話吧。”挂斷劉超的電話,我又在窗前坐了一會兒。和以往不一樣,我沒有迫切地把今天的奇遇告訴他,沒有說任何有關於濤的事。而且,對劉超,我第一次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就是有事情不想告訴他,而在此之前,就連我談男朋友的事情都是要對他彙報的。鄧麗君已經唱到了“但願人長久”。人長久了又怎麽樣呢?今天是決計無法寫出什麽了,我順手拿了一本白先勇的小說集,翻開,剛好是《遊園驚夢》。和每天一樣,我在中午起床,把簡單的早餐和午餐合並。然后打開電腦,寫字。拉開窗簾的時候,那束在大玻璃瓶子里張牙舞爪的紅玫瑰依然靜悄悄地開著,瓶子里的水下去了一些,飽吸了水分的花朵比前一天盛開了許多。我坐在電腦前面,不知道要寫什麽,無所事事地把字敲進去:“紅玫瑰就像是年輕的女人,給一些水分就沒頭沒腦地盛開了,全不管也許明天就會枯萎,不枯萎也可能會被棄之如草芥……”看過並且喜歡我的文章的人,都說在我的文字里有,一種很濃重的厭世情緒,而我又總是在一個故事的結尾表現一些生活的恬靜和光明。很矛盾。編輯說這樣矛盾的文字是有讀者的,因爲現在的讀者本身就是矛盾的。我不知道今天要寫什麽。那種“在5月的黃昏反複把玩一只漂亮的法國香水瓶子”的所謂小女人散文,寫著都生厭。雖然正是這樣矯情的文章才給了我一日兩餐並盡可以稍稍鴛鴦蝴蝶一下,但是,對於我,這只能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電話就在這時候突兀地響起來。“林玲,我是於濤。”“你好。有事兒嗎?”我想到了會是他。不知道爲什麽電話剛剛響第一聲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定會是他。我的心跳都加速了。“你在干什麽?”他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特別溫和。而且,不知是電話線的原因還是別的什麽,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小,要把電話聽筒緊緊貼在耳朵上。“寫字呢。”“我想約你晚上一起吃飯。”一起吃飯。去不去?我握著電話,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紅玫瑰的面前。從窗戶望出去,對面寫字樓的三面彩旗在熱風里招展著。去不去?“你晚上有安排?”“沒”“那麽我來接你,我到了樓下給你打電話。現在不多說了,你寫字吧。晚上見!”那一端的電話歡快地挂斷,我才從糊里糊塗中明白過來,我已經答應了一個約會。這一下午什麽也別打算寫了。我開始找衣服。這麽熱的天氣,穿什麽呢?於詩跟我以往的狐朋狗友不一樣,和他們在一起我可以穿成一個小嬉皮土,但是,於濤是個大老板呢。他今天穿的什麽?不管是什麽,肯定是體面和有品位的……我把櫃子里的夏裝全部攤在了床上。這一床的衣服真的讓我很失望。一共大約6、7套衣服,T恤和牛仔褲倒占了一大半,其它都是些麻布上衣。土布褲子,只有一長一短兩條裙子,質地全部是純棉的,已經被皺巴巴了。要是有一天,我的讀者知道了他們喜歡的那個成天在講什麽“高質量生活”的時尚女作家原來連一套可以在晚上出門吃飯的衣服都找不出來,恐怕以后像我一樣每每要在吃喝穿戴上對人指手畫腳的專欄作者全部要關門大吉了。最終還是決定穿麻布上衣和土布格子褲。這也是時尚人士的原則,在沒有找到完全可以給自己信心的替代品之前,以不變應萬變是最有把握得分的。衣服挂回到櫃子里。洗臉,淡淡地化妝。仔細地對著鏡子檢查到沒有一絲破綻。我隨時都可以出門了。關閉電腦。白色的屏幕上還是午飯后寫下的那兩行字:“紅玫瑰就像是年輕的女人,給一些水分就沒頭沒腦地盛開了,全不管也許明天就會枯萎,不枯萎也可能會被棄之如草芥……”好像在嘲笑我似的。這樣的一個下午,只接了一個電話,然后就像一個灰姑娘一樣淹沒在一堆寒酸的布衣服之間。我站在媽媽留下的老式梳妝台前面,看著鏡子里的臉,很年輕,充滿了期待,眼光跳躍。順手拿起一瓶劉老四進貨的時候給我捎帶的CKone香水噴一些在耳朵后面。我嚇了一跳,怎麽就忘記了呢?說好了今天是要跟劉超一起吃晚飯的。我迅速地抓起電話,在劉超的呼機上留了一句話:“今晚有事,不能一起出去,很抱歉。林玲。”電話剛剛放下,我還沒有來得及轉身,鈴聲立即尖銳地響起來。“是老四嗎?”我脫口而出。“是我,於濤。你怎麽了?等電話呢,是嗎?”“沒。”我長出一口氣,“沒有。我以爲是我的一個朋友。”“可以走了嗎?我在樓下呢。”“好,我就來。”我最后檢查了一遍門窗是否已經關好,再次站到鏡子前面。鏡子里的人看上去有些緊張,臉色微紅。也許是爲了平靜一下,我走到窗戶邊上,站在紅玫瑰的旁邊往樓下看。於濤站在一輛綠色的三菱吉普車邊上,一邊抽煙一邊正向樓上張望。我立即后退了半步。他看見我了嗎?走出樓道,於濤正好面對著我,踩滅地上的煙蒂。他穿了一件黑色的棉布襯衫。法國鳄魚,價格不菲。“你想吃什麽?”老熟人一樣地問我。“都行。”“都行的人就是都不行,你這樣的人是最難伺候的。”我們上了車。這車很大,我坐在司機旁邊的位置,回頭看:“你的車跟公共汽車那麽長。”“我喜歡吉普車。有一個戰地記者也喜歡吉普車,他說這種車最好,能承受最惡劣的環境,也能享受最好的。吃什麽?“車子貼著三環路上的慢車道開,一個一個的酒樓被我們檢閱過去。正是下班時間,后面不時有車在鳴喇叭,他無動於衷。后面的車氣憤地超過我們,司機回頭看,並且咕咕哝哝著什麽,他好像沒看見一樣。“吃什麽?你隨便選個地方。”我怎麽會知道應該選哪一個呢?平時,我是吃方便面和速凍食品的,偶爾,和劉超一起出去吃晚飯,也從來都是一些做家常菜的小飯館。我不知道那些酒樓里面都有什麽,什麽是我可以吃得起的。“你一定要吃這樣的酒樓嗎?”我實在不能再聽任后面的車喇叭狂叫,不能再看著一輛又一輛車超過我們之后那些司機怨恨地回頭。我覺得是在罵我們。“不一定。你覺得好就行。”他眯著眼睛看我,“你說一個地方,我就跟你去。”“我真不知道。”我低著頭,“我其實沒吃過什麽好東西,我們常去的地方不適合你。還是你說吧。不過咱們還是快走的好。這樣要被人罵死了。”於濤大笑起來:“誰敢罵咱們?”我不說話。有錢有勢的人都是這樣的嗎?是不是於濤也和那些一夜暴富的人一樣,習慣性地頤指氣使?我忽然有些后悔答應他一起出來。“好吧,咱們走。我帶你吃日本飯去,好不好?”他終於把車駛過快車道。“我不懂吃,隨你的便吧。”這是一家環境極其幽雅的餐廳,從進門開始就是穿著日本和服的小姐點頭鞠躬地把我們引進一間包房。沒有椅子,客人必須脫了鞋跪在榻榻米上的桌子旁邊。包房的陳設很像從電影上看到的日本家庭。。“好嗎?”於濤盤腿坐在靠門的位置,示意我坐在里面。小姐必恭必敬地等在一旁,於濤把菜牌給了我:“想吃什麽就點吧。”我看看那些中文和日文相間的古怪名字,不知如何是好。干濤點了一支煙,看著我。我把菜牌遞還給他:“還是你點吧,我一輩子也沒來過這麽貴族的地方,我不會點菜。你要什麽我就吃什麽。”於濤把菜牌遞給小姐,開口點了龍蝦、生魚以及一些我根本沒聽說過的菜,還要了青酒。小姐一聲接一聲地“嗨”。出去的時候,拉上了門。“喜歡這兒嗎?”我點點頭:“這樣的地方,我只在電影里看過。”“你到底是干什麽的?”“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寫文章,賣錢養活自己,不能算有正式工作。”我喝著味道有些奇怪的茶水,“你的公司是干什麽的?”“做生意。把北京的一些紡織品銷售到海外,還有一些別的進出口生意。”“就是干這個發財的?紡織品生意好像不好做呢。”於濤笑得很淡然:“不是一直做這個,之前,我干過好多行當,有些是你不能想像的。”“不會是違法的吧?人家說,早年發財的人沒有一個是規矩的商人。”在煙霧缭繞中,對面的人看上去非常沈靜,和剛才還在馬路上表演傲慢的那個人完全不同。“有一句話怎麽說?原始積累都是血淋淋的……”菜開始陸續上來。很漂亮的菜式,精致到細節。“這菜不是給人吃的,就是讓你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麽講究的東西。”我由衷地感歎。“這不是最好的。能用錢買到的都不是最好的。吃吧。”於濤率先開始。我看著他,緩慢地拿起筷子。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類似於酸澀似的感覺。我的生活里沒有過這樣的場面,他習以爲常的這一切距離我非常遙遠。我想,於濤真是一個非常細心的男人,他不照顧我,徑自吃起來,其實是在給我做一個示范,告訴我應該怎樣去對付這些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東西。這時候,一進門就被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機肆無忌憚地響起來。“對不起。”於濤示意我先吃。“是我。……在吃飯呢。……跟一個朋友。……女朋友,小女孩兒。……寫東西的。……今天不過來了。晚上還有別的事兒。……你沒吃飯?要不讓人給你送?……好吧。你自己在意一點兒。明天上午到公司給你打電話。……好吧。“干濤在挂斷的同時把手機關上了。我找不到話說,但是從於濤的臉上,我看到了與那天他送我回家的路上接電話時同樣的表情。我斷定打電話的是同一個人。一個女人。我說龍蝦真好吃,我是一輩子第一次吃生的東西。“你怎麽不問我是誰打電話?”於濤點燃一支煙,看著我吃。“我爲什麽要問?”我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你們女孩子在跟男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不是都要獨占對方的時間嗎?”“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你有男朋友嗎?我是說,那種要越走越深的。”我凝視那伸著長長的觸須臥在晶瑩的船型容器里的龍蝦。有非常微弱的音樂聲從不知什麽地方傳來,好像是《人鬼情未了》的主題歌。這樣的環境和氣氛是適合聊天的,可是我們才剛剛認識了一天。然而,不知爲什麽,從我第一次看清楚於濤的長相,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而且,對這個人,我有一種預感,我和他之間可能會一起度過很長時間,這才僅僅是一個開始。於濤舉起青花瓷的小酒盅:“不好意思就別說了。來,喝一杯,慶祝咱們認識。“他一飲而盡。酒還很熱。我喝了一小口,有點兒辣,也有點兒甜。穿和服的小姐送來最后一道菜,說了聲“請慢用”,門在她身后輕輕地關上。我們沒有話題。夏天的酒也涼下來。於濤只是看著我吃,自己很少動筷子。“你爲什麽不吃?”“看你吃東西真香。跟我這麽大的時候一樣,一個饅頭都能吃得有滋有味。”“這比饅頭可好吃多了。你到底多大?”他撚滅了煙蒂,從手包里拿出居民身份證:“看看吧,驗明正身,就不用害怕我是壞人了。”我暗暗吃了一驚,他居然已經39歲了,整整比我大出15歲。“我該叫你叔叔了。”“可不是嗎?我要是和你爸爸一個單位工作,你就得叫叔叔。”“39歲。那你兒子都應該上初中了吧?”於濤收起身份證,認真地看著我:“我沒結婚。”我又吃了一驚。不過馬上就和他開起玩笑來:“那你是鑽石王老五,追你的人還不得數以萬計?!”他仍然認真地看著我:“我沒有女朋友。追我的人有,還沒有我看上的。要是你,你追我嗎?”我娛樂不起來了。筷子在我的手里,放下不是,繼續吃也不是。只能一味地在手里把玩著。“我們才剛剛認識……談不上……”“好了,逗你玩兒呢。吃吧。”於濤把龍蝦肉放到我的盤子里,好像安慰我似的,“不過,你是應該告訴我一點兒關於你自己,要不,我也會覺得自己是遇到壞人了。”這時音樂已經換成了《加州酒店》,木吉他的聲音在這樣一個小包房里聽起來顯得越發空靈。從何說起呢?“我也沒有男朋友。上大學的時候,有過一個同學,他對我挺好的。他是外地人,家在一個小縣城,父親是教師,母親是農民。我們好了一個學期。放寒假的時候,他回家過春節,回來以后就跟我說不行了。他爸不許他找一個父母離婚的女孩子,說這樣的女孩子心理不健康……后來我就工作了,然后又辭職,辭職以后跟人接觸的機會越來越少,一直到現在……”於濤給我的酒盅斟滿了酒,對我舉了舉杯,然后一飲而盡。“你現在是一個人住?”我點點頭:“我媽在我上大四的時候結婚了,搬到了我繼父家。我爸在跟我媽離婚之后一個月就結婚了。一個人住挺好的,自由自在。”我不知道爲什麽會跟這個人說這些。而且,我驚異地發現,在我的所謂初戀結束之后,還是第一次把我們分手的真正原因告訴給一個不相干的人。也是第一次回過頭來看那個一直對我非常好、突然就告訴我“咱們分開吧”的男生。他是長子也是獨子,他的后代是他們家的香煙。我發現原來這麽多年以來我的父母的感情其實一直是我在潛意識里認爲難以啓齒的一個小秘密,就因爲曾經有一個人說過這樣的話:“感情的專一與不專一,也是有遺傳的。”我拿起了酒盅,我要跟過去告個別。於濤和我碰了碰杯:“爲了過去。”眼睛忽然有些潮濕起來,我立即低下頭:“爲了過去。”酒在喉嚨里發熱,眼淚乘機流了下來。於濤歪著頭點煙,好像沒有看見我狼狽的樣子:“第一次見你,我就覺得你很奇特。你不覺得自己是個很冷的人嗎?你說你不買玫瑰,因爲一個人的家里,承受不住那麽豔的顔色。你不說話,是個小女孩,一開口,就不一樣了……我對你有一種好奇……”好奇。人和人的了解,是不是都從好奇開始的?“你該回家了。”於濤結了帳,900多塊錢。差不多是我半個月的收入。走出餐廳,初夏的夜風吹來,我覺得有些頭暈。腳下被麽東西絆了一下,搖晃的一刹那,於濤抓住了我的胳膊。很重也很用力的一抓,我的眼淚無緣無故地再次湧上來。他在瞬間放開我,我別過頭去。車上,我不能說話,酒氣一陣一陣地往上湧,我怕一開口就會嘔吐。想起當年父母在一起的時候,我是那麽愛說話的一個人,我媽總是在說“話過千言,不損自傷”,今晚恐怕就是這樣。而我的的確確已經有太久沒這樣認真地說過話了。我們在我家樓下告別。黑暗中我看著於濤和他手中一明一滅的煙頭,竟然有幾分不舍。“回家吧,我再給你打電話。”我點頭。“找一個時間,我給你講個故事,你就不會爲自己難過了。”我還是點頭。“你想不想寫小說?我可以給你一個素材。”他在黑暗之中不爲人知地微笑著,但是我看見了,因爲我們已經距離那麽近。“上樓吧。我看著你開了燈就走。”他拍拍我的肩膀。“再見。”我轉身上樓。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身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林玲!”鑰匙串嘩地掉在地上。劉超彎下腰幫我拉起來。“你怎麽在這兒?”我吃了一驚,清醒了許多。“我等了你好長時間了。打幾次電話你都不在家。不放心,就過來了。你喝酒了?”劉超關切地伸出手來摸我的額頭,我一閃身,避開了。“沒什麽,一個老朋友,一起吃飯,聊高興了,喝了一點兒啤酒。”“咱們不是說好了一起吃晚飯嗎?是什麽朋友啊?”“說了你也不認識。”樓道里的燈非常昏暗,但我仍然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劉超臉上的失望和伴隨而來的狐疑。我懶得解釋。我迫切地想回到我的房間,然后把屋子里的燈全部打開,於濤還在樓下等我的信號呢。“你先休息吧。我明天再來看你。”劉超幫我開了門,把鑰匙拔下來遞給我,之后轉身半跑著下樓。我恍恍惚惚地反鎖了門,立即把客廳和臥室里的吸頂燈、落地燈和台燈全部逐一打開。然后我站到敞開著的窗戶邊上,把臉貼在紗窗上看向黑洞洞的樓下。一輛黑乎乎的大吉普車轟然啓動的同時,一個黑色的人影沿著彎路向樓后走去。我站在窗戶邊上不動,旁邊是那束開在簡陋的玻璃瓶子中的紅玫瑰。感謝大大的分享好帖就要回覆支持就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