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終難全「中國對於滿洲,從前與日本抱著不同的見解,如今合中日滿三國都向著建設東亞新秩序的前途邁進,正所謂安則俱安,危則俱危,從前不同見解,一轉瞬間便為一致了。」─《在東京對日本國民廣播詞》汪精衛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冬重慶國民政府距南京淪陷,國民政府遷至重慶已有一年,十二月的重慶算不得天冷,但空氣中浸潤的水汽惹得汪精衛的槍傷隱隱作疼,醫生說鉛彈打的太深,取不出來,十年內定會發作,要了他的命,他不願信,卻不得不信。他還是時不時的夢到方君瑛,醒來時眼角總會有幾凝淚水。白日政務繁忙間隙他總會想起那次和馮玉祥的私談。雖最後鬧了個不歡而散,可是馮玉祥翹起兩撇鬍子,滿臉漲紅,斬釘截鐵的對他說:「打到日本無條件投降便是抗戰到底的『底』。」的樣子總梗在心裡。所有的人都高喊著我們要死守,要有民族魂,不能亡國。端的是有志氣,哪怕是一個個的就這樣送了生,魂飄泊在異鄉不得歸也無悔。可民呢,有多少民想戰?有多少民想活下去?隨葬的有多少民?他們的血,他們失神的眼,就這樣無端突突的出現在他眼前。他抓緊了頭髮,他好像看到同盟會的戰友的血淚,他好像看到流亡在街角的老人的失去的殘眼,他好像看到自己轉身買個饅頭的功夫就餓死在他腳下的女孩。為什麼要戰?這樣值得麼?不得章法的打?為了天下和共軍戰,和自己人戰,虛與委蛇間又失去了多少領土?南京淪陷一周年了,有報紙,有照片,有謠言。被挑在槍尖的嬰兒和裸身的少女不甘的眼,漸漸和方君瑛輪替著出現在他夢裡,恨,好恨啊,他們說著,眼裡都是血。璧君也不再像少時那般粘他。她總是很忙,忙到夜裡歸來,她說不能再甘於人下。她說她要和蔣君爭,她說她不甘,說的時候脖子仰起,他可以看到她鎖骨上深深的痕。她成了他這一世最滿意的作品,在外她是得力戰將,馳騁戰場,從不讓鬚眉,在內她是最乖順的奴隸,哪怕面上淋著自己的尿水,她也是嘴角上揚,喜滋滋的舔進嘴裡,就像那是最甘美的蜜糖。可他成為了什麼?原來那個我今為薪,兄當為釜的少年呢?他的鬢角開始悄悄染了霜。他的心盡是悲涼。這日,陳璧君如以往一般晚歸,她知道四哥的心思早已鬆動,他不想再戰了,他不想再看到不聊生的民,他開始懷念沒有硝煙的村。再加把油四哥就不會再屈于蔣中正之下了。到時他想做什麼便可以放手去做了吧。她如是想,清了清嗓子,準備再加把火。可不料汪精衛揮手阻止了她,拍了拍腿,讓她坐在上面。把頭輕輕靠在她的肩膀上,臉側過,深埋在她的頸項,嗅了半晌,直到她覺得脖頸間滿是濕涼,他才推開她,靜靜的遞給她一遝機票,而後默不作聲的站起身,趔趄著回了房。當夜,汪精衛一家老小,在暮色的掩蓋下,潛逃去了河內。沒過多少日,他著契兒林柏生代為發表了電報式聲明(後世稱為《豔電》),徹底與蔣介石決裂。國內一片譁然,罵聲四起,賣國賊取代了那個民族英雄的稱號。陳璧君輕輕的挽著他的臂膀問,沒事吧。他搖搖頭,央她拿紙筆來,寫下一首《病中讀陶詩》:病懷聽盡雨颼颼,斜日柴門得小休。抱節孤松如有傲,含薰幽蕙本無求。陳璧君一愣以為他舊疾又複,他卻笑道:「冰如,你慧如冰雪,當真看不懂其意?」她沈吟片刻,眼眶微微泛紅道:「四哥,你又是何苦?他們只知道罵你賣國,幾人能懂你的心。」當一九四零年中華國民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時,作為國民政府代主席的汪精衛,才真正在陳璧君前笑了。「環兒,我不會再讓那些倭國人對我中華子民下手,我不要他們再有戰的藉口。」他抓著她的手,笑的像個孩子。陳璧君也笑了,作為第一夫人,擁有著自己夢寐以求的四哥,他的心回來了,她感受的到,她終於贏了,不是麼?可當她以為,所有的付出終得報時,一個酷似方君瑛年輕時的叫施旦的女子成了他的秘書。他怎麼能夠?怎麼能夠?她急了,跑到辦公室大哭大鬧。可汪精衛就這麼冷冷的看著她,等她安靜下來,平靜的說:「當年你逼死了方君瑛,現在又想逼死施小姐,你如果再這樣同我鬧,我就與你離婚。」此時她才確信,說什麼共患難,卻不能同享。紅顏已逝的自己不但從沒得過他的心,也沒得過他的人。兩人的關係名存實亡,只留下婚書一張。他不再歸家,他搬去了施小姐的住處。她站在他們樓下,看著厚厚窗簾突然打開。施小姐赤裸著身體,腿像街邊母狗一樣高抬,示威的沖自己嬌笑,放肆的喘息破夜空,久久的盤旋。她就靜靜的站在那裡,看那個女人的影子和方君瑛重疊,看他像老牛一樣趴在她嬌嫩的身子上沈重的喘,看她的蜜穴噴出了晶瑩的液體,從樓上的陽臺肆意灑下來,如落雨一般。她淺淺的笑著,歸家,第二天去醫館,說是汪先生舊疾又犯,中彈處酸脹不已,夜不能寐,央人給開了張治風濕的藥方:羌活一錢獨活一錢槁本半錢炙甘草半錢木通一錢澤瀉兩錢蒼術兩錢細辛半錢回家自己親手煎好送去了施小姐住處。可沒多久便被原樣退了回來。她沒在意,第二日又送。直至第四日,才見到汪精衛滿面歉意的從屋內走出來,當著她的面把藥喝淨,挽著她的手回家。可不料沒過幾天,他突然舊疾重發病情惡化。多少大夫來了又走,走時均淺淺搖頭。一九四四年三月陳璧君親自陪著他去了日本求醫,同年十一月,他病死與名古屋帝國大學。他死前說他愛梅,她把他的遺體運回南京,葬在了孫先生陵側的梅花山。那天下著小雨,有人送別,有人暗暗叫好,陳璧君一直低著頭,可沒人看見她嘴角那一絲扭曲的變了形的笑……一九五九年五月她自知不久于人世留書給自己子女,信箋背後題字兩行,終我一生從未得,鏡花水月夢黃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