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剛從宿舍樓出來就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熱浪。才四月份而已,前兩天還穿棉衣呢。我撩了撩上衣,拍拍肚皮,叫了聲操,引得門前路過的兩個女生一陣嬉笑。
但沒有辦法啊,我只能頂著大太陽向校門口走去。
陽光下諸事不新鮮,卻足夠鮮活。特別是點綴在校園裡的青春少女。此外,我發現有些愣頭青已經穿上了T恤和背心,這也太誇張了,真是喜感莫名。
現在至少有一多半男生圍在各種顯示器前觀看NBA直播。今天是火箭晉級季後賽的關鍵戰,主場迎戰掘金。4月8日幹沈快船,止住5連敗後,火箭氣勢大盛。另一邊如果馬刺拿下森林狼,火箭將鎖定前七。可惜今天的比賽有點差強人意,上半場掘金領先10分,命中率上更是以59%碾壓火箭的36%。第三節雙方狠拼硬磨,比分焦灼上升。我出門時第三節快過半,巴里接安東尼助攻命中一記超遠三分,掘金以66比57領先9分。姚明顯然不在狀態,12投4中,4籃板,如范甘迪所說,他得失心太重。我也是這樣的人。越在意什麼就越會失去什麼,最近我才知道一個詞,叫墨菲定律。
正值週末,校門口人潮湧動。大家在拼命享受這燦爛春光。我突然想起去年此時也是母親來看我。時值非典,正封校,外來人員和物品都不準入內。門外是裡三圈外三圈的學生家長,門內是紮堆成排的莘莘學子,加上焦慮淒涼的氛圍,簡直像是在探監。我媽隔著鐵大門望著我,急得差點落淚。我朝旁邊指了指,示意她沿牆往東走。約莫走了五六百米有個拐角,兩邊各有一段兩米左右的鐵柵欄。
我上去試了試,果然,有兩根鐵條輕輕一掰就取了下來。這是大一軍訓時我們的作品。我一米八三的大個,費了好大功夫才擠了出來。左右環顧不見人,心說我的傻媽喲,啪的一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哪個系的,還有沒有規矩?!接著就被人抱住了,她哭著說:我的兒呀。
今天同樣如此。正對著一鍋「稀粥」犯暈,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回頭,一位香噴噴的Lady正沖我笑:「傻樣,往哪看?」
我堅信,如果尚有一種美能在不經意間滲透世間萬物,那就是母親的笑了:美眸彎彎,豐唇舒展,皓齒潔白,眼神明亮,豐沛充盈又圓潤溫暖,眼波流轉間周遭一切都仿佛寂靜無聲。「走吧,先吃飯。」她挽上我的胳膊,扭身就走。這一瞬間我甚至沒來得及喊一聲媽。
「事兒辦完了?」撲鼻一股清香,我覺得自己有些僵硬。
「沒呢,還得談。」母親大約一米六八,此刻穿著一雙黑色短高跟,步伐不大,腳步輕快。我都有些跟不上。
「去哪吃?」我接過母親的風衣和手袋。她今天梳著偏分頭,腦後高高挽起一個髮髻,簡約幹練,端莊優雅。我能感到周遭射來的目光。
「隨便――咦,你的地盤你問我?」母親用肘搗了搗我的肋骨,仰臉問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每次母親外出時總會散發出一種活潑的氣息,或者說淘氣、可愛,和家裡面那個溫柔嫻淑、嚴肅認真的老媽子迥然不同。我微側臉就看到她晶瑩的耳垂、雪白的脖頸,以及豐隆的胸部曲線,不由一陣心慌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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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續進了幾家飯店都是人滿為患,不知不覺我和母親沿著大學城的蜿蜒小徑一直走到了鎮上。鎮政府對面有家驢肉館不錯,這時人也不多,我們便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老闆娘忙來招呼,誇我從哪兒拐來個漂亮姐姐。母親在一旁直樂,也不戳破。最後點了個招牌菜秘制醬驢肉、涼拌腐竹,叫了一大一小驢肉熗鍋面。
「這麼熟,經常在這兒吃啊?」母親遞來一包心相印。她不知什麼時候做了素色指甲,亮晶晶的。
「啊,偶爾吧,琴房離這兒挺近。」
我這才得空仔細打量母親。她上身穿著一件米色開叉針織長衫,小V領,露出一截修長粉頸。下身是一條淺灰條紋休閒褲,小喇叭開口,蓬鬆地覆在腳面上。
母親是典型的溜肩細腰寬豐臀,上身短下身長,成衣――特別是褲裝很不好買,不是腰粗就是胯窄,這麼多年來她的大部分衣服都在盧氏定做。
平海盧氏是一家歷史悠久的祖傳手工老店,在鄰近幾個縣市小有名氣,追本溯源的話能夠到乾隆爺年間。50年代合作化之後一度銷聲匿跡,80年代初重新開張,火過一段時間,步入90年代中後期生意就越發慘澹了。誰知這兩年成衣定制反倒頗受青睞,盧氏手工坊的名頭伴著新世紀的曙光再度熠熠生輝。扯這麼多,我想說的其實是,母親這條褲子應該就是盧氏出品。
「咦,你發什麼愣?」母親歪頭看了看桌下的腳,狐疑地跺了跺,繼續說,「你說你不多看本書,整天搞這些沒用的算怎麼回事?」
「哎呦,又來了。」
「唉――上次不是說好要帶那小什麼讓媽瞅瞅麼,怎麼沒見人呢?」
「她啊,有課。」
「你就騙我這老太婆吧,啊?星期六上什麼課?」
「真有課,混蛋老師多了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是實話實說,我們今天就有節民法課,不過一多半都蹺課看球去了。
「我還真不知道,你倒給我說說老師有多壞啊。」母親哼了一聲,撅撅嘴,「叫什麼她?」
「陳瑤啊,說過多少次了。」
「哎呦呦,這就不耐煩了?這媳婦還沒娶呢,就要把老娘一腳蹬開啊。」
母親挑挑眉,隔著桌子把臉湊過來,一副仔細打量我的樣子。那麼近,我能看到她額頭上的點點香汗,連挺翹的睫毛都瞧得根根分明。那雙熟悉的桃花眼春水微恙,眼周泛起醉人的紅暈,濃密英挺的一字眉輕輕鎖起,戲謔地輕揚著,瓊鼻小巧多肉,微微翹起,豐潤飽滿的雙唇――這麼多年來,它們像是一成未變。母親化了點淡妝,皮膚依舊白皙緊致,豐腴的鵝蛋臉上泛著柔美的光澤。不知是腮紅還是天熱,她俏臉紅彤彤的,讓我心裡猛然一跳。
我想說點什麼俏皮話,卻一時沒了詞兒,只能抹抹鼻子,向後壓了壓椅背。
幾縷陽光掃過,能清楚地看到空氣中的浮塵。
「哈哈哈,你呀你。」母親笑了出來,向後撤回了臉。在陽光照耀下,她眼角浮起幾縷魚尾紋。母親今年42歲了,畢竟。
我不由自主地掏出煙,剛銜上,被一隻小手飛快奪了去。
「抽抽抽,就知道抽,啥時候變成你爸了?沒收。」
一同消失的還有桌上的煙盒和打火機。母親板著臉把它們收進手袋,兩手翻飛間右手腕折射出幾道金屬亮光。那是一塊東方雙獅表,我去年送給母親的生日禮物。
說來慚愧,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打75折,1800多,用去了大半獎學金。這件事令父親很鬱悶,每次看到表都忍不住要說我偏心,只認媽不認爹。我只能在母親得意的笑聲中點頭如搗蒜:「等下次,下次發獎學金一定補上!」
這時驢肉上來了。我遞給母親筷子。老闆娘沖我眨了眨眼,弄得我不知該說什麼好。母親小心翼翼地夾了一片,放到嘴裡細細品味一番,說:「哎呦,不錯啊,快趕上你姥爺整的了。」我倆齊聲大笑,引得眾人側目。
姥爺是國家一級琴師,彈板琴,年輕時也工過小生,剛退休那幾年閒不住,心血來潮學人炸起了驢肉丸。老實說,味道還不錯,生意也興隆。第二年,他就自信心膨脹,壓了半隻整驢的醬驢肉,結果親朋好友、街坊鄰居每家都收到了小半盆黑乎乎的塊狀物。
這成了姥爺最大的笑話,逢年過節都要被人提起。表姐更是發明了一個成語:對驢彈琴。
說起來,母親能搞評劇藝術團全賴姥爺姥姥在業界積累的人脈。這次到平陽就是為了商討接手蓧金燕評劇學校的事。
蓧金燕是南花派評劇大師花岳翎的關門弟子,和曾姥爺曾姥姥是同門師兄妹,姥爺得管她叫師叔。評劇學校在八九十年代曾經十分紅火,窮人子弟,先天條件好的,都會送到爐子裡煉煉。一是不花錢,二是成才快,三是相對於競爭激烈的普通教育,學戲曲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但這一切都成了過往。時代日新月異,在現代流行文化的巨浪面前,戲曲市場被不斷蠶食,年輕一代對這些傳統、陳舊、一點也不酷的東西毫無興趣。加上普通教育的發展及職業教育的興起,哪裡還有戲曲這種「舊社會雜耍式的學徒制」學校的立錐之地?02年蓧金燕逝世後,她創辦的評劇學校更是門庭冷落,一年到頭也收不到幾個學生。全校人員聚齊了,老師比學生還多。
01年母親從學校辭職,四處奔波,拉起了評劇藝術團。起步異常艱難,這兩年慢慢穩定下來,貌似還不錯。去年承包了原市歌舞團的根據地紅星劇場,先前老舊的辦公樓也推倒重建。或許正是因此,母親才興起了接手評劇學校、改造成綜合性藝校的念頭。蓧金燕是土生土長的平海人,但她的子女都在省會城市平陽定居,現在評劇學校的法人代表就是她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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熗鍋面吃得人滿頭大汗。母親到衛生間補妝。老闆娘過來收拾桌子,嬌笑著問我:「這到底誰啊?」
神使鬼差,我支支吾吾,竟說不出個所以然。老闆娘切了一聲,只是笑,也不再多問。從驢肉館出來已經一點多了,蔚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朵。
母親說這次出來急,也沒給我帶什麼東西,就要拐進隔壁的水果店,任我說破嘴就是攔不住。出來時她手裡多了網兜,裝了幾個柚子,見我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就說:「怎麼,嫌媽買的不好啊?拿不出手?」
我說:「啥意思?」
母親說:「給陳瑤買的。」
我撇撇嘴,沒有說話。母親挽上我的胳膊,說:「拿著,沈啊。放心,我兒子也可以吃哦,你請吃飯的回禮。」攤上這麼個老媽我能說什麼呢?
這時母親手機響了。鈴聲是《寄印傳奇》裡冷月芳的名段:我看似臘月松柏多堅韌,時時我孤立無依雁失群……幾分鏗鏘,幾分淒婉,藍天白日,驕陽似火,我沒由來地打了個冷戰。母親猶豫了幾秒才接,說事還沒辦完,就掛了。我隨口問誰啊,母親說一老同學,聽說她在平陽想見個面。
這一路也沒說幾句話就到了校門口。過了飯點,人少多了。我站在母親對面,心中仿佛有千言萬語,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母親把手放到我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我環顧四周,讓母親給父親問好。母親笑著說:「啊呀呀,林林長大了啊!」
我少年老成地苦笑一聲,笑完後感到自己更加蒼老了。兩人就這麼站著,相顧無言。
一旁賣饢的維族小哥饒有興趣地吹起了口哨。母親抱著栗色風衣,臉上掛著恬淡的笑,緞子般的秀髮在陽光下越發黑亮。
這時《寄印傳奇》又響起。母親接起,對方說了句什麼,母親說不用,打的過去。我忙問:「怎麼,沒開車來?」
母親說公家的順風車,不坐白不坐,說著莞爾一笑。母親前年考了駕照後就買了輛畢卡索,跑演出什麼的方便多了。
我上前攔了個計程車。母親又拍拍我的肩膀,眉頭微皺,說:「林林,媽走了啊,有事兒打電話。」
我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她俯身鑽進了後排車座。一瞬間,針織衫後擺飄起,露出休閒褲包裹著的渾圓肥臀,碩大飽滿,豐熟肉感。我感到嗓子眼直發癢,不由攥緊了手中的網兜。
二
1998年,我14歲,上初二。整天異想天開,只覺天地正好,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開始有喜歡的女同學,在人群中搜尋,目光猛然碰觸又迅速收回,激起一股陌生而甜蜜的愉悅。這種感覺我至今難忘。
就在這年春天,家裡出事了。父親先因聚眾賭博被行政拘留,後又以非法集資罪被批捕。當時我已經幾天沒見到父親了。他整天呆在豬場,說是照看豬崽,難得回家幾次。
村裡很多人都知道,我家豬場是個賭博據點,鄰近鄉村有幾個閑錢的人經常聚在那兒耍耍。為此母親和父親大吵過幾次,還幹過幾架,父親雖然混帳,但至少不打女人。每次家門口都圍了個裡三圈外三圈,然後親朋好友上前勸阻。母親好歹是個知識份子,臉皮薄,一哭二鬧三上吊那套她學不來。爺爺奶奶一出場,當眾下跪,她也只好作罷。這樣三番五次下來,連我都習以為常了。
爺爺是韓戰老兵,家裡也富足,88年時還在村裡搞過一個造紙廠,也是方圓幾十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子嗣。父親是從遠房表親家抱養的,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從小嬌生慣養,不敢打罵,以至於造就了一個吊兒郎當的公子哥。父親高中畢業就參了軍,復員後分配到平海市二中的初中部教體育。
父母親本就是高中同學,母親師大畢業後分配到二中的高中部,就這樣兩人又相遇了。
說實話,父親皮子好,人高馬大,白白淨淨,在部隊裡那幾年確實成熟了不少,加上家境又好,頗得女性青睞。
母親在大學裡剛剛結束一場戀愛,姥姥又是個閒不住、生怕女兒爛到鍋裡的主,隔三差五地安排相親。母親條件好,眼光又高,自然沒一個瞧上眼的。父親一見著母親,立馬展開了攻勢。對這個曾經劣跡斑斑又沒有文憑的人,母親當然不以為意。父親就轉變火力點,請爺爺奶奶找媒婆上門提親。姥姥一瞅,這小夥不錯,還是老同學,家裡條件又好,這樣的不找你還想找什麼樣的?姥爺倒是和母親站在同一戰線上,說這事強求不得,何況處對象關鍵要看人品。無奈姥姥一棵樹上吊死的架勢,就差沒指著鼻子說,這就是欽點女婿。父親臭毛病不少,但人其實不壞,甚至還有點老實,母親和父親處了段時間,也就得過且過了。
84年我出生,學校給分了套四十多平的兩居室。94年民辦教師改革,父親被趕到了小學。混了幾天日子,他索性拍屁股走人,在我們村東頭桔園承包了片地,建了個養豬場。第二年在老宅基地上起了兩座紅磚房。
因為交通方便,村裡環境又好,市區的房子就空到那裡,一家人都搬回村裡住了。當然,其實我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農村度過的。母親上課忙,只能把我撇給爺爺奶奶。後來在城裡上小學,也是爺爺和父母每天接送。
父親的事讓一家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爺爺四處托人打點關係,最後得到消息說主要責任人跑了,擔子當然落到父親頭上,號子肯定得蹲,至於蹲幾年要看「能為人民群眾挽回多少財產損失」了,「誰讓命不好,趕上嚴打」。
上大學之後,我才知道97年修刑後的新一輪嚴打,我父親就是受害者。父親辦養豬場幾年下來也沒賺多少錢,加上吃喝「嫖」賭(嫖沒嫖我不知道),所剩無幾。家裡的存款,爺爺奶奶的積蓄,賣房款(市區的兩居室和宅基地上的一座自用房),賣豬款,賣糧款,造紙廠的廢銅爛鐵,能湊的都湊了,還有12萬缺口。
當時姥姥糖尿病住院,姥爺還是拿了3萬,親朋好友連給帶借補齊5萬,還缺4萬。這真的不是一筆小數,母親當時1千出頭的月工資已經是事業單位的最高水準了。
家裡不時會有「債主」上門,一坐就是一天。奶奶整日以淚洗面,說都是她的錯,慣壞了這孩子。爺爺悶聲不響,只是抽著他的老煙袋。爺爺也是個能人,平常結交甚廣,家裡遭到變故才發現沒什麼人能借錢給他。母親整天四處奔波,還得上課,回家後板著一張臉,說嚴和平這都是自己的罪自己受。
一家人裡最平靜的反倒是我。最初哭過幾次鼻子,後來也就無所謂了。最難堪的不過是走在村裡會被人指指點點。
當時學校裡來了個新老師,教地理兼帶體育,在他的慫恿下我加入了校田徑隊,每天早上5點半都得趕到學校訓練。母親4點多就會起床,給我做好飯後,再去睡個回籠覺。她已經許久沒練過身形了,毯子功不說,壓腿下腰什麼的以前可是寒暑不輟。
有天匆匆吃完飯,蹬著自行車快到村口時,我才發現忘了帶護膝。為了安全,教練要求負重深蹲時必須戴護膝。
時間還來得及,我就又往家裡趕。遠遠看見廚房還亮著燈,但到大門口時我才發現門從裡面閂上了。我就敲門,喊了幾聲媽。好一會兒母親才開了門,問我怎麼又回來了。我說忘了帶護膝,又說廚房怎麼還亮著燈,我走時關了呀。
這時,從廚房出來了一個人,高高瘦瘦的,小眼大嘴,是我姨夫。我也沒多想,打了聲招呼,拿上護膝就走了。
姨夫是鄰村村支書,手裡多少有點人脈,這時來我家,肯定是商量父親的事。父親出事後來家裡串門的親友就少多了,以前可是高朋滿堂啊。姨夫可謂我家常客,而且聽說他也經常到養豬場耍耍。說實話,母親對這個人評價不高,經常罵父親少跟這個陸永平混一塊。這當口能來我家真是難得。
又過了幾天是五一勞動節,為期5天的全市中小學生運動會在平海一中舉行。
我主練中長跑,教練給我報了800M和1500M。一中操場上人山人海,市領導、教委主任、一中校長、教練組代表、贊助商等等等等你方唱罷我登場,講起話來沒完沒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參加這麼大型的群體活動,也是我有生以來見識過的最漫長的開幕式。太陽火辣辣的,我們在草坪上都蔫掉了。比賽開始時,我還恍恍惚惚的。教練匆匆找到我,說準備一下,一上午把兩項都上了。
我問為啥啊,這不把人累死。教練說組委會決定把「百米飛人大賽」調到閉幕式前,原本放在下午的1500M就提到了上午。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跑了。
喝了葡萄糖,跑了個800M初賽,小組第二,還不錯。歇了一個小時,又跑了個1500M,比想像中輕鬆得多。一個女老師帶大家到教學樓洗了把臉,又領著我們到外面吃了頓飯。我記得很清楚,牛肉刀削麵,我一大大碗公都沒能吃飽。
飯畢回到學校,結果已經出來了,我兩項都進了決賽。教練誇我好樣的,讓我好好休息,等明天下午「決一死戰」。
之後挺無聊的,除了運動員和啦啦隊,這裡也沒幾個熟識的同學。
印象中,我跑到體育館裡打了會兒籃球,正玩得起勁被幾個高中生趕走了。於是我決定回家。在停車場看到了3班的邴婕,她背靠柵欄和幾個男生閒聊著,其中有田徑隊的王偉超。我從旁邊經過時好像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但又不敢確定,就沒有答應。一路上我騎得飛快,想到邴婕走路時腦後搖搖擺擺的馬尾,又是激動又是惆悵。
到家時,我家大門緊鎖。去參加運動會,我也沒帶鑰匙。靠牆站了一會兒,我打算到隔壁院試試。隔壁房子前段時間剛賣出去,建房時花了7萬,賣了4萬。
不過買主不急於搬進去,爺爺奶奶暫時還住在裡面。自打父親出事,爺爺的身體就大不如前,加上高血壓、氣管炎的老毛病,前兩天甚至下不了床。這天應該是趁放假,讓母親陪著看病去了。
隔壁東側有棵香椿樹,我沒少在那兒爬上爬下。輕車熟路,三下兩下就躥上主幹,沿著樹杈攀上了廚房頂。順著平房,一溜煙就進了我家。
樓上養著幾盆花,這段時間乏人照料,土壤都龜裂了。我掏出雞雞挨盆尿了一通,才心滿意足地下了樓。本想到廚房弄點吃的,拐過樓梯口我就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哼哧哼哧的喘氣聲,是個男人,簡直像頭老牛。
第一時間我想到的是,父親越獄了!我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受傷了,需不需要像電影裡面那樣上藥、紮繃帶。很明顯,聲音就來自于父母的臥室。正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突然傳來啪的一聲,緊接著是一聲女人的低吟。悶悶的,像裝在麻袋裡,卻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讓人臉紅心跳。我雖未經人事,但也不傻,想起在錄影廳看的那些三級片,腦子裡頓時炸開了鍋。
我躡手躡腳地靠近窗戶,這下聲音豐富和響亮了許多。除了男人的喘氣聲,還有啪啪聲和吱嘎吱嘎的搖床聲。
深呼一口氣,我小心地探出頭。窗簾沒拉嚴實,室內的景象露出一角。首先映入眼簾是兩個屁股,上面的黑瘦乾癟,下面的雪白肥嫩。一根泛著白光的黑粗傢夥在一團赭紅色的肉間進進出出,把兩個屁股連為一體。每次黑傢夥壓到底,伴著啪的一聲響,大白屁股就像果凍般顫了顫。
我看得目瞪口呆。那簇簇油亮黑毛,連連水光,鮮紅肉褶,像昨夜的夢,又似傍晚的火燒雲,那麼遙不可及,又確確實實近在眼前。男人兩腿岔開,兩手撐在床上,脊樑黝黑發亮。女人一截藕臂抓著床沿,一雙瑩白的豐滿長腿微曲,腳趾不安地扭動著。看不見兩人的臉,但我知道,小平頭就是我姨夫陸永平,而他身下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意識到這一點,我一陣心慌意亂,只想遠離這是非地。小心翼翼地攀上樓梯,不想一腳踢在瓷碗上。瓷碗裡養了些蒜苗,平常就放在樓梯間,從沒覺得礙事。
今天它可是立功了,翻滾著跌下樓梯,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瓣。我愣了愣,轉身往樓上狂奔,手腳並用,三五下就躥到了奶奶家。很快,有人上樓了,正是陸永平。
他四下看看,輕輕喊了聲小林。見沒人應聲,他放大音量,又喊了聲林林。不一會兒母親也上來了,她穿著件碎花連衣裙,梳了個馬尾。這打破了我僅存的一絲幻想,那個女人,那個兩腿大開挨肏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
陸永平上前搭上母親的肩膀,小聲說著什麼。母親不耐煩地把他推開。他再一次環顧四周,朝著奶奶家方向喊了聲林林。完了他朝母親攤攤手。母親一巴掌扇在他臉上,回聲響徹屋宇。陸永平倒沒什麼激烈反應,摸了根煙,又拍拍褲袋,卻沒有點上。我縮在廚房裡,透過竹門簾瞧得真真切切。當時我想如果他們下來,發現我,該怎麼辦。
又想到號子裡的父親,想到年邁的爺爺奶奶,想到明天的比賽,一種從未有過的惶恐將我吞噬。
在外面晃到七八點我才忐忑不安地回了家。先去的奶奶家,她說:「咦,你媽到處找你,你跑哪兒去了?」
我支支吾吾,最後說:「餓死我了,還沒吃飯呢。」
奶奶去熱粥,我隨手拿了個冷饅頭就開始啃。玉米粥熱好,奶奶又給我炒了倆雞蛋。還沒開口吃,爺爺就回來了,和母親一塊,掀開門簾他就說:「你個小兔崽子跑哪兒去了,害得一家人好找!」
我沒說話,嚼著冷饅頭,偷偷瞟了母親一眼。她面無表情,但在目光碰觸的一刹那明顯眨了眨眼。我吃飯的時候,他們仨在一旁嘮嗑。先說爺爺的病,又說今年麥子如何如何,最後還是說到了父親。
母親說不用擔心了,餘下的4萬已經湊齊了。爺爺磕著煙袋,問:「從哪兒弄的?」
母親說:「管同事借了5千,剩下3萬5西水屯他姨夫先拿出來。」
爺爺冷哼一聲,含著濃痰說:「這個王八蛋,全是他害的!那個什麼老闆還不是他引來的?!」
奶奶不說話,又開始抹眼淚。我突然一陣火起,摔了筷子,騰地站起來,吼道:「媽的,我去殺了這個王八蛋!」
三個人都愣住了。還是奶奶反應最快,過來摟住我,說:「我的傻小子啊。」
爺爺說:「看看,看看,說的什麼話!好歹是你姨夫。」
母親端坐在沙發上,一句話也沒說。我用餘光掃了母親一眼,只感到臉龐熱熱的,大滴淚水砸在了飯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