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半月後,黃藥師輕舟歸來,意態甚是蕭索。
這次出海,先是梅若華死在歐陽峰掌下,後來又見到曲靈風遺骨,追思前事黃藥師不禁悲悔交集。想來想去還是自己性子太苛,以至陳梅兩個徒弟有情也不敢輕易張口,結果誤了滿門弟子的性命前程,昔日六大弟子,如今只剩下陸乘風一人。
他怕女兒與郭靖再蹈陳梅兩人的覆轍,好不容易接受了郭靖作為女婿,沒想到,又橫生波瀾,那個傻小子竟然已經與蒙古大汗的公主定下親事,無法迎娶女兒。可嘆女兒一片痴情,明知沒有可能,還是不願離開郭靖。女兒學武學文都不專心,可這個“痴”字,卻得了自己真傳。
黃藥師嘆息一場,帶著曲靈風遺下的一女回到桃花島,想把自己的種種學問都教給她,以補償自己對徒弟們的愧疚之情。
傻姑智商只如四五歲的幼女,饒是黃藥師智比天高,也無計可施。有時惱怒起來,恨不得一掌把她斃掉。可轉念想及那些聰穎過人的弟子,黃老邪只好長嘆一聲,拍拍傻姑的肩膀,讓她自己去玩好了。
曲、陳、梅、陸、武、馮六名弟子個個聰慧俊秀,都是天下難得的英才,可惜未曾滿師就被自己一古腦逐出門牆。現今有心補償,偏生又遇上個傻姑,正可謂是天道好還,報應不爽,以黃藥師的灑脫,也只能苦笑罷了。
吳昆等人見黃藥師對著蠢如豕鹿的傻姑苦口婆心,想教會這個傻丫頭奇門五行之術,都不由暗自駭笑。
蔔雪倫一死,吳昆與西毒勾結之事死無對證,杜膽雖不甘心,也只好先放他一馬。昨天杜膽等人還追著吳昆打生打死,黃藥師一回到島上,眾啞僕立即安分下來,老老實實各干各的,好像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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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八月,這天下午,黃藥師在書房教傻姑認字,一個“曲”字教了半日,傻姑還是不認得,後來又吵著要回家,把個殺人不眨眼的黃老邪氣得七竅生煙。
正吵鬧間,一名啞僕奔進來,咦咦啊啊地比劃道:有客來訪。
黃藥師揮了揮手,“我不見客,叫他們回去吧。”
那名啞僕去後不久,杜膽拿著一封書信進來,卻是江南六怪的手筆。黃藥師看了書信,命杜膽帶著傻姑把六怪接到精舍,又傳訊吳昆,命他准備飯菜,招待客人。
六怪到後,黃藥師讓傻姑陪著客人吃飯,自己卻徑直出門。飯吃了一半,傻姑又溜出去玩耍,廳中只剩下六怪和在旁服侍的吳昆。
吳昆久離江湖,又沒有與江南六怪碰過面,六怪也認不出這個一聲不響的老僕竟然會是凶名赫赫的腥刀吳昆。
六怪一片熱心,只想化解黃藥師與全真派之間的誤會。席間眾人說到半月後就是八月十五,十八年前與長春子丘處機一場賭約,如今終於水落石出。半年來靖兒武功大進,這場賭約已經贏了八成。屆時丘處機在嘉興醉仙樓向六怪當面認輸,也不枉了自己兄弟十八年的辛苦。
說到高興處,韓小瑩不禁淚盈於睫,顫聲道:“張五哥若知道了,也必定是高興的。”十余年來,大漠朔風如刀,她雖然風姿不減,自然已非是當年的少女朱顏。
六人沉默下來,各斟了杯酒澆在地上,祭奠兄弟的亡靈。韓小瑩矢志不嫁,為張阿生守節終身,想起這些年的辛苦,更是心中如沸。
吳昆心下冷笑,眼睛卻在韓小瑩的柔頸纖腰間掃個不停。暗道:這婆娘屄閑了這麼些年,真他媽的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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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晚,黃藥師還未回來,六怪著急,連比帶劃地催老僕去尋。
吳昆無可無不可地出了精舍,慢悠悠朝海邊走去。
離海邊還有裡許,遠遠便看到三個人在刺藤間轉來轉去。吳昆停步瞧去,只見前面一個是傻姑,後面一人身材高大,正是西毒歐陽峰,而另一個翩翩公子卻不是歐陽克。吳昆大喜過望,連忙招手示意。
就在江南六怪悲喜交集時,全真六子已經與黃藥師會面。全真教眾人誤聽裘千丈謠言,以為周伯通被黃藥師所殺,又受歐陽峰挑撥,將譚處端之死也歸罪在黃藥師身上,因此傾教而來。黃藥師不屑與小輩饒舌,干脆乘舟遠航,到陸上尋周伯通說個明白。他說走就走,除了傻姑在旁,全島上下竟無一人得知。
歐陽峰打死梅若華,已經與黃藥師結下梁子,當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帶著新收的弟子楊康先潛到桃花島,看能占著什麼便宜。他上島後無法聯絡吳昆,卻看到傻姑一個人蹲在海邊玩耍,於是借口送她回家,騙她帶路。
傻姑在島上只住了區區半月,莫說桃花島道路縱橫,就是平常大路她也認不全。歐陽峰這下是盲人騎瞎馬,跟著傻姑走了一個時辰,也沒能走出海邊的刺藤叢。他性格陰沉,雖然心裡恨得要死,臉上卻不露聲色。待看到自己用美姬籠絡的老僕,歐陽峰如釋重負,舉起蛇杖搖了搖。
他原來使用的蛇杖已經失落在大海之中,這一支剛剛鑄好,形質雖然不變,杖上的兩條蛇卻差了許多,一銀一紅盤旋上下,遠不及當初的靈動。
等吳昆比劃完,歐陽峰與楊康對視一眼,用蛇杖劃道:“島上可……”
吳昆不等他寫完,便抬腳擦掉字跡,小心地朝四下看了一眼,比劃道:“你們說,我能看懂。”
歐陽峰道:“島上可有什麼隱密之處,能把江南六怪引來?”
吳昆一聽便知,一擺頭,領著眾人朝島中走去。
打開墓室,歐陽峰不禁暗暗稱奇。黃藥師學究天人,果然不凡,這兩道墓門機關巧妙,若非有人引路,怎能想到墓中還別有洞天?
吳昆瞧著旁邊的傻姑,心頭殺機暗湧。歐陽峰看出端倪,微笑著搖了搖頭。
他雖然狠毒,對承諾看得卻重,既然答應傻姑送她回臨安牛家村,就不願輕易失信。
點了傻姑的睡穴,三人計議多時,定下計策:由吳昆去精舍假傳黃藥師的口訊,請六怪來此一敘。歐陽峰則與楊康各自把守內外,殺掉五怪,只留柯鎮惡這個傻子,好嫁禍於黃藥師。然後再殺盡島上啞僕,毀屍滅跡。
吳昆自無異議,但提出他們兩人只需把眾啞僕制住,殺人的事,都由自己來做。
歐陽峰大笑點頭,兩人舉手擊了三掌,算立下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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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六怪不疑有他,欣然跟著吳昆來到墓地。
進了墓室只見眼前黑沉沉伸手不見五指,六怪停下腳步,朱聰抱拳朗聲道:“江南七怪求見黃島主。”
墓中悄無聲息,似乎沒有一點生命的跡像。一股寒意從各人心裡升起,眾人不由自主地扭頭朝墓門望去。
一條青影緩步踏入墓室,面容雖然看不清楚,但那身青衫卻熟悉之極,正是黃藥師的衣著。
歐陽峰從海邊揀來黃藥師的青衫,披在身上,黑暗中看來,與黃藥師有八分相像。
首當其衝的是全金發,他手中枰杆剛剛遞出,就被歐陽峰一把撈住。歐陽峰力貫雙臂,呯的一聲,硬生生將粗若兒臂的鑌鐵枰杆拗成兩段。接著手一揚,半截枰杆重重打在全金發胸口,將他胸骨打得粉碎,頓時斃命。
黑暗中難辨真假,朱聰等人都道是黃藥師暴起發難,要取眾人性命。五怪欲出無門,只能避進墓室,柯鎮惡和朱聰武功遠過眾人,當下各挺兵刃守在墓室門口。南希仁則橫著鐵扁擔站在當中。
來敵一招殺了全金發,似乎消失般再無聲息。片刻後,突然嗚的一聲怪響,一根鐵杖從黑暗中疾飛而出,正打在南希仁手中的鐵扁擔上,南希仁雙臂劇震,鐵扁擔脫手飛出,斜斜打在供桌上。鐵杖倒飛而出,南希仁退了兩步,呼呼喘著粗氣。
柯鎮惡摸出毒菱,一連串朝墓道打去。他雙目失明,黑暗中反而有了用武之地,這一輪暗器無論力道角度,均無可挑剔,無論敵人站在墓道何處,都舍上兩枚。但毒菱射出後,卻如泥牛入海,非但沒有打中敵人,甚至沒有一枚落在石壁上。
正猶疑間,耳畔風色一緊,來人已衝進墓室,與朱聰戰成一團。
只交手三招,朱聰已心知有異,他曾數次見黃藥師出手,來人功力之深堪與東邪相比,招數卻大相逕庭。生死關頭朱聰顧不上開口,一雙手忽挑忽抹,使盡渾身解數。
韓氏兄妹暗中摸索,一直退到帷幕之後。韓小瑩聽得風聲緊急,不顧生死晃亮火折,想讓眾兄弟能全力出手。
火光一閃,棺後突然躍出一道人影。黃藥師一向獨往獨來,眾人都不料這裡還有伏兵。猝不及防下,那人五指如鉤,已然重重抓在韓寶駒頭頂。
韓寶駒一聲不響地倒在棺上,頓時斃命。韓小瑩目眥欲裂,挽起長劍朝那人胸口刺去。一閃間,她已認出這是郭靖的結義兄弟楊康。
楊康盡得梅若華真傳,指爪如鐵,硬生生與長劍拼了兩記,然後一側身,朝朱聰腰間抓去。
朱聰本就左支右絀無力抵擋,眼見楊康這一爪來勢凶猛,他只好拋開大敵,與楊康錯身而過,擋住了他的九陰白骨爪。剛立定腳步,頸中忽然一疼,似乎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
朱聰奮力扭頭,卻見一根黝黑的鐵杖一閃而過,杖上一條銀鱗閃閃的小蛇張口吐舌,齒上血痕宛然。他想張口,臉部的肌肉卻已經僵住,只留下一個詭異的笑容。
頃刻間六怪已死了三人,吳昆鑽進墓室,正見歐陽峰震退柯鎮惡,又一拳逼開南希仁。韓小瑩俏臉雪白,悲憤欲絕,長劍青光閃閃全是拼死的打法。楊康面沉如水,兩爪此起彼落將她的攻勢一一化解。
吳昆縱身上前,尖刀一挺格開長劍,接著左手朝韓小瑩胯下抓去,招術下流之極。韓小瑩退了兩步,背脊已經靠在石壁上。她見吳昆目露淫光,知道落在他手中必然受遭到污辱,當下心一橫,叫道:“大哥、四哥,你們快走!”說著長劍架在頸中,用力一抹。
叮的一聲,蛇杖中飛出一柄暗器,打在劍上。韓小瑩長劍脫手,接著歐陽峰的鐵杖倏忽探出,那條紅蛇閃電般從杖底游到杖頭,雪亮的尖齒一閃,已然咬中她的皓腕。
南希仁與柯鎮惡拼死闖出墓室,歐陽峰與楊康銜尾追去。韓小瑩伏在玉棺上雪白的纖腕上印著一個極細齒痕,口鼻間呼吸斷絕。
一看到玉棺,想到棺中那具艷屍這會兒的姿勢,吳昆就不禁性欲勃發。可惜西毒下手太快,白白糟蹋了這塊兒美肉。吳昆一跺腳,拔腿出了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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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希仁向來沉默寡言,此時突遭巨變,只對大哥簡單說了眾兄弟的下落,然後一言不發,埋頭狂奔。柯鎮惡又驚又疼,灰撲撲的臉上一派獰厲之色,他甩開南希仁的手掌,便要回去與黃藥師拼命。
南希仁道:“活著!傳……呵啊——”他聲音突然變得怪異,舌頭似乎打了結,吐不出一字半語。接著呯呯蓬蓬之聲大作,一件件家具被他一雙肉掌打得粉碎。
歐陽峰傲然收起蛇杖,任由南希仁和柯鎮惡拳杖齊施把精舍打得天翻地覆。
他的異蛇培育極難,當初兩條失落在海中,這條新蛇培育未久,毒性雖然相同,效果卻差了許多。剛才咬中朱聰毒液已去了大半,因此南希仁雖然舌頭被咬,一時卻不會斃命。
這邊吳昆在柯鎮惡身後丈許虛張聲勢,將他一路逐到港口。
杜膽守在港口無所事事,瞧著吳昆的舉動正自納悶,忽然看到西毒遠遠站在林中,不禁大喜過望,一邊命人去精舍稟報島主,一邊迎過來,要拿下吳昆這個叛徒。
吳昆轉身就跑,杜膽一馬當先追了過去。混亂中,柯鎮惡搶上一條小船,飛也似的離開了桃花島。